濃黃的燈泡亮光,略顯刺眼的白色水銀燈柱,
映著廣場上圍成一圈跳舞的人,臉孔黃一陣白一陣。
音樂從一台老舊的收音機中傳出,雖然響亮,卻不刺耳。
旋律不是愛來愛去的流行歌曲,也不是古典音樂,像是民謠。
曲調非常優美,聽起來有種古老的感覺。
這跟我們這群20歲左右的年輕男女,似乎不相稱。


樂聲暫歇,隨即響起一陣鼓掌聲,眾人相視而笑。
不知是拍手為自己鼓勵?還是慶幸這支舞終於跳完?
「請邀請舞伴!」
一個清瘦,嗓門卻跟身材成反比的學長,喊出這句話。
我突然覺得刺耳。


看了看四周,熱門的女孩早已被團團圍住。
有的女孩笑著搖搖手;有的則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表示答應。
學長們常說,女孩子就像蛋糕一樣,愈甜則圍繞的蒼蠅愈多。
我只是一隻小蒼蠅,擠不贏那群綠頭蒼蠅。
只得效法魯迅所謂的阿Q精神,安慰自己說甜食會傷身。
然後緩緩地碎步向後,離開廣場中心。


邀舞的氣氛非常熱鬧,我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2】                                                                   



我,28歲,目前單身。
從台南的學校畢業後,當完兵,在台南工作一陣子。
後來公司營運不佳,連續兩個月發不出薪水,之後老闆就不見人影。
同事們買了很多雞蛋,我們朝公司大門砸了兩天。
第三天開始灑冥紙,一面灑一面呼叫老闆的良心快回來喔。
當同事們討論是否該抬棺材抗議時,我決定放棄,重新找新工作。


沒想到正值台灣經濟不景氣,一堆公司紛紛歇業,也產生失業荒。
在台南找工作,已經像是緣木求魚了。
徬徨了一星期,只好往台灣的首善之區 — 台北,去碰碰運氣。
我很幸運,在一個月後,我收到台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的錄取通知。
於是收拾好細軟,離開了生活20幾年的台南,上台北。


上台北後,我先借住在大學時代的同學家中。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曾幫他寫過情書給女孩子。
他很慷慨熱情,馬上讓出他爺爺的房間給我。
『這怎麼好意思,那你爺爺怎麼辦?』我問。
「我爺爺?你放心住吧,他上個月剛過世。」
我無法拒絕同學的好意,勉強住了幾天。
每天晚上睡覺時,總感覺有人在摸我的頭髮,幫我蓋棉被。
後來想想,長期打擾人家也不是辦法,就開始尋找租屋的機會。


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中意的房間。
我其實不算是龜毛挑剔的人,可是我找的房子連及格都談不上。
環境不是太雜,就是太亂,或是太髒。
而且很多房子跟租屋紅紙上寫的,簡直天差地遠。
例如我曾看到寫著:「空氣清新、視野遼闊、可遠眺海景。」
到現場看房子時,我卻覺得即使拿望遠鏡也看不到海。


『不是說可以看到海景?』我問房東。
「你看……」他將右手不斷延伸:「看到那裡有一抹藍了嗎?」
『是嗎?』順著他的手指,我還是看不到海。
「唉呀,你的修行不夠。」房東拍拍我肩膀: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
『啊?』我還是莫名其妙。
「來住這裡吧。這裡的房客都是禪修會成員,我們可以一起修行。」
『有沒有不必修行就可以看到海的辦法?』


「你還是執迷不悟。」房東嘆了口氣:「我們抬起頭就可以看到月亮,
但這並不代表我們離月球很近,不是嗎?」
『所以呢?』
「所以我們不能用肉眼看東西,要用“心”來看。」


他盤腿坐下,閉上眼睛,緩緩地說:
「來吧,執著的人啊。請學我的動作,先閉上眼睛。」
接著雙手像蛇,在空中扭動,畫出幾道複雜的曲線,最後雙手合十:
「摒除雜念,輕輕呼吸。看見了嗎?夕陽的餘暉照在海面上,遠處的
漁船滿載著晚霞,緩緩駛進港口。聽見了嗎?浪花正拍打著海岸,
幾個小孩子在海堤上追逐嬉戲,有個小孩不小心跌倒了在叫媽媽。
而沙灘上的螃蟹也爬出洞口彼此在划拳……」
我不敢再聽下去,趕緊溜走。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關門的聲音?


隨著晚上睡覺時被摸頭的次數愈來愈多,我愈心急找新房子。
昨晚睡夢中,好像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小心著涼」。
結果今天早上睡醒時,我發覺身上蓋的是紅色的厚棉被,
而非入睡前的黃色薄被。
於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找到新房子。


「雅房分租。公寓式房間,7坪,月租可商議。意者請洽……」


那是一張紅紙上的字,貼在電線桿上。
我把上面的電話號碼抄了下來。
雖然這是我今天抄的第八組號碼,但我決定先試這個。


這份租屋廣告寫得太簡短,連租金都沒寫,表示出租的人沒什麼經驗。
通常有經驗的人,會寫上交通便利、環境清幽、鄰里單純、通風良好…
之類的話。
我還看過寫著:歡迎您成為我們的室友,一起為各自的將來共同打拼。
更何況這張紅紙就貼在環保局「禁止隨意張貼」的告示上面。
這表示出租的人不僅沒經驗,而且急於把房間分租出去。
應該可以“商議”到好價錢。


於是我打了電話,約好看房子的時間,然後來到這裡。
也因此,我認識了葉梅桂,或者說,夜玫瑰。
但當我聽到她說出「夜玫瑰」時,我突然像被電擊般地僵在當地。
因為夜玫瑰對我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了。


就像看到自由女神像,會想到紐約一樣;
在我回憶的洪流裡,夜玫瑰就代表我的大學生活。
那是最明顯的地標,也是唯一的地標。


葉梅桂走進房間後,我過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
我依她右手所指的方向,來到我即將搬進的房間。
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櫥,嗯,這樣就夠了。
書桌靠窗,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陽台上的綠意,還有一些藍天。
走出房間,來到廚房,廚房裡有冰箱、電磁爐、瓦斯爐還有微波爐。
廚房後還有一個小陽台,放了一台洗衣機,葉梅桂也在這裡晾衣服。
客廳裡除了有沙發和茶几外,還有一台電視。
除了室友是女的有些奇怪外,其他都很好。


臨走前,敲了敲葉梅桂房間的門,她似乎正在聽音樂。
『我走了。明天搬進來。』
小皮汪汪叫了兩聲後,她隔著房門說:
「出去記得鎖門,小子。」
她又叫我小子,我覺得有些不舒服。
『葉小姐,我也有名字。我叫……』
話沒說完,她又打岔:
「叫我葉梅桂,別叫葉小姐。別再忘了,小子。」
算了,小子就小子吧。


我正準備穿上鞋子離去,葉梅桂突然打開房門,小皮又衝出來。
這次我只是蹲下來,雙手不必再護住脖子。
「小皮想跟你說再見。」
『嗯。』我摸摸小皮的頭:『小皮乖,叔叔明天就搬進來了。』
「喂,小子。你佔我便宜嗎?」
『沒有啊。』
「我只是小皮的姐姐,你竟然說你是牠叔叔?」
雖然有些無力,但我還是改口:『小皮乖,哥哥明天就搬進來了。』


我站起身,小皮也順勢站起,又將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
「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小皮這麼喜歡你?」
葉梅桂先看了看小皮,再看了看我。
可能是她視線移動的速度太快,還來不及變化,因此看我的眼神中,
還殘存著看小皮時的溫柔。
甚至帶點玫瑰剛盛開時的嬌媚。


從進來這間屋子後,葉梅桂的眼神雖談不上兇,卻有些冷。
即使微笑時,也是如此。
她的眼睛很乾,不像有些女孩的眼睛水水的,可從眼神中蕩漾出熱情。
她的眼神像是一口乾枯的深井,往井中望去,只知道很深很深,
卻不知道井底藏了些什麼。
有個朋友曾告訴我,一個人身上有沒有故事,從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來。
每個人都可以假裝歡笑憤怒或悲傷,卻無法控制眼神的溫度,或深度。


似乎只有在看著小皮時,葉梅桂才像是綻放的夜玫瑰。
我還沒看過葉梅桂像玫瑰般的眼神,所以她問完話後,我發楞了幾秒。
不過才幾秒鐘的時間,卻足以讓她的眼神降低為原來的溫度。
「小子,發什麼呆?回答呀。」
『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我養過狗的關係吧。』
「是嗎?那你現在呢?」
『現在沒了。我養過的兩隻狗,都死於車禍。』
我說完後,又蹲下身摸摸小皮的頭。


「你會傷心嗎?」我們沈默了一會,葉梅桂又開口問。
『別問這種妳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有點生氣,同樣是養狗的人,應該會知道狗對我們而言,像是親人。
親人離去,怎會不傷心?
「對不起。」她說。
她一道歉,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也不知該如何接腔,氣氛有些尷尬。


沒想到她也蹲了下來,左手輕撫著小皮身上的毛,很輕很柔。
眼神也是。
「你知道嗎?我以前並不喜歡狗。」
『那妳為什麼會養小皮?』
「牠原本是隻流浪狗,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附近徘徊。」
她舉起小皮的前腳,讓小皮舔了舔她的右臉頰,然後再抱住牠。
「我去買東西時,牠總是跟著我。後來我就把牠帶回來了。」
葉梅桂顯然很高興,一直逗弄著小皮。


我猜測葉梅桂決定要帶回小皮時,心裡應該會有一番轉折。
由於是初次見面,我不想問太多。
也許她跟我一樣,只是因為寂寞。
寂寞跟孤單是不一樣的,孤單只表示身邊沒有別人;
而寂寞卻是一種心理狀態。
換句話說,被親近的人所包圍時,我們並不孤單。
但未必不寂寞。


『聽過一句話嗎?』我穿好鞋子,站起身說。
「什麼話?」葉梅桂也站起身。
『愛情像條狗,追不到也趕不走。』
「很無聊的一句話。」
『我以為這句話很有趣。』
「有趣?小子,你的幽默感有待加強。」
『妳還是堅持叫我小子嗎?』
「不然要叫你什麼?」
『我姓柯,叫柯志宏。』
「哦?你不姓蔡?」
『我為什麼要姓蔡?』
「我總覺得,你應該要姓蔡。」


『其實也沒差,因為柯跟蔡,是同一姓氏。』
「真的嗎?為什麼?」
『如果我告訴妳由來,那就是歷史小說,而不是愛情小說了。』
「你說什麼?」
『喔,沒事。總之柯蔡是一家。』
「那我以後就叫你柯志宏好了。」
『謝謝妳。那我走了,明天見。』


葉梅桂又蹲下身,抓起小皮的右前腳,左右揮動。
「小皮,跟哥哥說再見。」
『哈哈哈。』她的動作和說話的語氣很逗,於是我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仰起頭,瞪著我。
『沒事。只是覺得妳的動作和語氣很可愛。』
「我不喜歡被人嘲笑,知道嗎?」
她的語氣和眼神,都很認真。
『我不會的。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覺得可愛而已。』
「嗯。」


葉梅桂和小皮,同時仰頭看著即將離去的我,她們的眼神好像。
『妳是因為小皮的眼神,才決定帶牠回家的吧?』
「嗯。我看到牠獨自穿越馬路向我走來,我突然覺得牠跟我很像。」
她遲疑了一下,接著問:「你會不會覺得這很誇張?」
『不會的。』我笑一笑:
『別忘了,我養過狗,我知道狗會跟主人很像,尤其是眼神。』
「謝謝你。明天什麼時候搬來?」
『傍晚吧。』
「那明天見。」
『明天見。』


葉梅桂抱起小皮,轉身走向自己房間。
小皮的下巴抵住她的左肩,從她的身後,看著我。
進房門前,她再轉身跟我揮揮手。


她們果然擁有同樣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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