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風舞雖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與人的距離卻最接近。」
學姐雙手微張,好像各牽住別人的手,腳下重複踏著藤步:
「只要踏進圈內,就可以享受舞蹈、音樂與人結合的感覺。」
學姐停下舞步,轉身說:
「這是我參加土風舞社的原因。學弟,你呢?」


『我覺得土風舞不會拒絕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觀眾。』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著說:
『所有的人圍成一圈,沒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沒種族語言之別,
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這會讓我有一種……一種歸屬感。』


「什麼樣的歸屬感?」學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滿疑惑。
『我不太會形容。』我避開學姐的視線,努力思考著形容詞。
『就像在狼群裡,我也許只是一隻瞎眼跛腳的狼,但人們會說
這群狼有56隻,而不是這群狼有55隻,另外還有一隻瞎了眼
又跛了腳的。』


學姐聽完後,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疑惑漸漸從眼神中蒸發。
然後她笑了笑,仰起頭看著夜空。
『學姐,怎麼了?是不是我說得很奇怪?』
「不是。」學姐似乎在數著天上的星星。過了許久,才接著說:
「學弟……」她將視線從星星轉移到我身上,眼神轉為溫柔:
「你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那時的我,並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學姐說我寂寞時的眼神。


廣場上突然響起「Mayim…Mayim……」的音樂。







【6】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我總算見識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對我而言,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出門時多帶把傘。
但對騎機車上班的葉梅桂而言,就顯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為,她會因而有些心煩,或是口中出現一些怨言,
然而我從未聽到或感覺到她的抱怨,她出門上班前的氣氛並沒變,
穿雨衣的動作也很自在。


比較起來,小皮就顯得煩躁多了。
因為原本每天晚上葉梅桂都會帶牠出去散步,但現在卻因雨而暫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陽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著,口中嗚嗚作聲。
偶爾還會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應該是覺得很無聊,我一直盯著牠,久了自己也覺得無聊。
於是我蹲在牠身旁,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我寫完後,小皮似乎很高興,一直舔我的臉。


「你在地上寫什麼?」葉梅桂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秋風秋雨愁煞人。』
「什麼?」她似乎沒聽清楚。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沒事學秋瑾幹嘛?」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寫下小皮的心聲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樓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還不是學鄭愁予,妳怎麼不說他有病?』
「人家的毛筆字寫得很好,那叫藝術。」
『我寫的字也不錯啊。』
「你的字?」她從鼻子哼出一聲:「我看過了,不怎麼樣。」


『妳有看過我的字?』
「你不是也寫在電梯門口的字條上?」
『妳怎麼知道是我寫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這棟大樓裡還會有誰這麼無聊。」
『不公平!為什麼都沒人說吳馳仁無聊。』
「我說過了,那叫藝術。」
『那我的字呢?』
「我也說過了,那叫無聊。」
葉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著報紙。


打開電視,還沒來得及轉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興奮。
我轉頭望向陽台的窗外,雨暫時停止了。
『雨停了。我帶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隨時還會再下。」葉梅桂的語氣很堅定。
我向小皮搖了搖手,牠的眼神轉為黯淡,口中又開始嗚嗚作聲。
我只好又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喂,你這回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中國。』
「這又是小皮的心聲?」
『是啊。』


「你可以再說一遍。」
葉梅桂站了起來,將報紙捲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著小皮的右前腳,先作勢將剛剛寫的塗掉,然後再重寫一句。
「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救我。』
「你……」她舉起捲成一圈的報紙,向我走近了兩步。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站起身,陪了個笑臉。
『不過說真的,牠好幾天沒出去了,很可憐。』
「這沒辦法呀,誰叫老天下雨。」


『我帶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來,妳別擔心我會淋濕。』
「我又不是擔心你。」
『那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路上有積水,小皮會弄髒的。」
『啊?妳不是擔心我喔。』


「擔心你幹嘛?」葉梅桂又從鼻子哼出一聲:
「你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妳別胡說。』
「上次載你去捷運站搭車,你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是嗎?』我搔搔頭,很不好意思。
「還有你也沒問我,我後來有沒有遲到?」
『喔?那妳有沒有遲到?』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當然有。」


『那妳有沒有挨罵?』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長得漂亮呀。」
『那妳意思是說,我會挨罵是因為我長得……』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喂。』
「還喂什麼,快帶小皮出去呀。」
『妳答應了?』
「嗯。不過要快去快回。」


打開門的一剎那,小皮衝出去的力道,幾乎可以拉動一輛車子。
看來牠這幾天真的是悶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牽著牠,避過路上的每一個水窪。
快到捷運站時,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頭不對,趕緊解開襯衫的鈕釦,將小皮抱在懷裡,再扣上鈕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麼吸氣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了兩顆扣子。
然後我彎身護著牠,往回衝,很像是在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到了樓下時,我已全身濕透。


當電梯門口打開的瞬間,我幾乎與從電梯內衝出的葉梅桂撞個滿懷。
她手上拿把傘,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著大雨,妳急著去哪裡?』
「去找你們呀。你看你,都淋濕了。而且還衣冠不整。」
小皮從我敞開的襯衫中探出頭,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還好,妳別擔心。』
我轉身背對著她,解開衣服下面的兩顆扣子,將小皮放下。
然後趕緊將衣服重新穿好,再轉過身面對著她。
『妳看,牠只淋濕一點點喔。而且……』
「先上樓再說。」她打斷我的話,拉著我,走進電梯。
在電梯內,我們都不說話,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斷滴落的聲音。
我感覺我好像是一尾剛從海裡被撈起的魚。


出了電梯,葉梅桂急著打開七C的門,催促我:
「快進來。」
『我先在這裡把水滴乾,不然地板會弄濕的。』
「你有病呀!快給我進來!」
『喔。』我摸摸鼻子,走進屋內,站在陽台。
「還站著做什麼?趕快去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
『妳說換襯衫好呢?還是換T恤?』
「你說我踹你好呢?還是打你?」
她的語氣似乎不善,我想現在應該不是發問的時機,趕緊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葉梅桂坐在客廳,手裡的報紙已換成一本書。
我赤足在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著,以她為圓心,離她最遠距離為半徑,
走到我的沙發,準備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書,突然站起身。我嚇了一跳。


『那個……』我有點吞吞吐吐:
『沒想到雨來得這麼快,真不好意思。難怪人家都說天有不測風雲。』
她沒有反應,頭也不回地,繼續走到廚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門,所以帶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讓牠淋雨的。』
她還是沒說話,扭開瓦斯爐燒水,站在廚房候著。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蒼保佑,所以牠並不怎麼淋到雨。』
她聽到這句話,轉頭瞪了我一眼,隨即又轉回去。


『三國演義裡有說喔,趙子龍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
在懷。然後就這樣懷抱後主,殺出曹操八十三萬大軍的重圍呢。』
我自顧自地說著,但葉梅桂依舊沒反應,最後我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就學趙子龍啊,解開褲子皮帶和襯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懷裡,
然後冒著大雨衝回來。妳會不會覺得我這種行為跟趙子龍很……』
“像”字還沒出口,聽到葉梅桂拿菜刀切東西的聲音,於是馬上閉嘴。


我看氣氛不太對,站起身,想走回房間避避風頭。
「回去坐好。」葉梅桂背對著我,說話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動。
她關掉瓦斯,將鍋裡的東西倒入一個大碗,然後端到我面前。
『這是?』
「薑湯。」她坐回她的沙發:「給你袪寒用的。」
『薑湯竟然一直都是黃色的,真是不簡單。』
「不要再說廢話。趁熱喝,小心燙。」
她又拿起書,繼續閱讀。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聲。
「怎麼了?燙到了嗎?」葉梅桂又放下手中的書,看著我。
『不是。這薑湯……這薑湯……』
「薑湯怎麼了?」
『這薑湯真是好喝啊。』
「無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說話,慢慢地把那碗薑湯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晚安,趙子龍。」


『趙子龍?』
「你剛剛不是說你在學趙子龍?」
『是啊。』我很得意:『學得很像吧。』
「你是趙子龍,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妳可以做劉備啊。』
「哦。所以我應該把小皮摔在地上囉?」
『為什麼?』
「三國演義裡不是說劉備“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
『沒錯。』我起身走到小皮旁邊,抱起牠,雙手伸直欲交給葉梅桂:
『妳可以把小皮輕輕摔在沙發上,意思意思一下。來,小皮給妳。』
「你還沒玩夠?」葉梅桂依舊板著臉。
『喔。』我雙手抱著小皮,表情很尷尬。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接下小皮,輕輕將牠摔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這樣可以了嗎?」
我急忙再從沙發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幾聲:
『子龍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好啦,總該玩夠了吧。」
葉梅桂的臉一鬆,終於笑了起來。


「下次別這麼笨。先找地方躲雨,別急著衝回來。」
『嗯。』
「台北的雨往往說下就下、說停就停。你應該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來得突然,我來不及考慮太多。而且我怕小皮
如果被雨淋濕,妳會擔心,就急著跑回來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濕?」
『我生來命苦,淋濕了也不會有人擔心。』
「是嗎?」
『這是妳說的啊,妳說妳並不會擔心我,只會擔心小皮。』
「我說說而已,你幹嘛那麼小氣。我當然是會擔心你呀。」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葉梅桂說這句話時,我竟想到學姐。
倒不是因為學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或是葉梅桂說話的樣子像學姐,
而是我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很學姐。
所謂的「很學姐」,近似於「今天的天空很希臘」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見工廠煙囪上冒出的黑煙會聯想到死亡一樣,
黑煙和死亡之間並無邏輯上的關連,只有抽象式的聯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學姐的代名詞。
但除了第一次到這裡,聽見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的震驚外,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曾將葉梅桂的夜玫瑰與學姐的夜玫瑰聯想在一起。
更從不曾比較過這兩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說出這兩朵夜玫瑰的差異,到目前為止,
我只能說學姐是不帶刺的夜玫瑰;
而葉梅桂則明顯多刺。


我不想放任葉梅桂與學姐之間的聯想,因為這種聯想,
很像將奶油倒入咖啡裡,於是產生一個小小的白色漩渦。
但只要輕輕攪動,白色漩渦便會無限擴張,
再也回不去原來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沒有回話,站起身,往我房間走去。
葉梅桂抬頭看著我,表情有些驚訝。
她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並未開口。
眼神停頓了一下後,低下頭,又拿起手中的書本。
我走了幾步後,隱隱覺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停下腳步,快速啟動腦中的思考機器,期盼能製造出一些話語。
無奈我的腦袋因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終想不出什麼話是大方而得體,
只有耳朵還算正常,不斷聽到葉梅桂翻過書頁的聲音。


『嗯……我應該還算是個細心的人,但常會有犯迷糊的時候。雖然我
盡量細心,不過無法面面俱到,總有遺珠。這就叫做遺珠之憾。』
我終於打破僵局,擠了一些話出來。
但葉梅桂的視線並未離開書本。


『就像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還有……』
我用力搔著頭,試著烘乾我的腦袋,以便產生一些合乎邏輯的語言。
『還有就像有一隻狗走在路上,幾十個人拿肉包子丟他,牠不可能會
吃掉每一個包子吧。妳把我想像成那隻狗,就行了。』
葉梅桂正在翻書頁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但依舊沒抬起頭。
『那隻狗之所以沒辦法吃掉每一個包子,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話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話就是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終於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看著我。


『謝謝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謝妳。』
「你在說什麼?」
『我睡過頭,妳叫我起床並載我去捷運站,我很感激。謝謝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說謝謝,實在很抱歉。對不起一次。』
『結果又害妳遲到,應該也要跟妳說對不起。對不起兩次。』
『剛剛淋雨跑回來,讓妳擔心。對不起三次。』
『妳怕我著涼感冒,煮了一碗超級好喝的薑湯給我喝。謝謝妳兩次。』
我屈指一樣一樣地數著,希望不要有遺漏。


「我又不小氣,你幹嘛記那麼清楚。」
『記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過頭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說忘光,但我確實是不怎麼記得了。』
「這麼說的話,你跟我說謝謝和對不起,並不是誠心的囉?」
『我是誠心的啊。不過因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無法證明我的誠心。』
「你老說我提醒你,是不是認為我一直記著這些,因此是小氣的人?」
『這沒邏輯相關。記不記得是記性問題,而小不小氣卻是個性問題。』
「我不管什麼邏不邏輯,我只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小氣!」
葉梅桂似乎生氣了,突然從沙發站起身。


「什麼叫“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葉梅桂哼了一聲,接著說:
「你是高飛的老鷹,而我卻只是一隻小兔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力搖了搖手:
『高飛的老鷹是指我英明的頭腦,而兔子的身長是指生活中的瑣事。』
「你是說“您”貴人事忙,忙到連跟人說聲謝謝或對不起都會忘記?」
『我沒說我是貴人,只是說我的頭腦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搖了搖食指:『這還是沒有邏輯上的關連。』
「你……」葉梅桂真的生氣了,手指著我,大聲說:
「你是笨蛋!」


葉梅桂說完後,叫了聲小皮,就直接進了房間,連書也忘了帶走。
她準備關上房門時,卻看到小皮仍在客廳,於是又說:
「小皮!快進來!」
小皮只好繞著我走一圈,再走進她的房間。
我一臉愕然,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惹她生氣?
但我清楚的是,葉梅桂果然是帶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覺前,翻來覆去,仔細回想今晚的對話。
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這句話應該沒錯吧。
莫非老鷹的視覺實在太好,以致於不管飛得多高,
都可一眼判斷出兔子的身長?
好像也是吧,因為從沒聽說老鷹要抓兔子時,結果抓到一匹白馬。
還是我說我的頭腦很英明這句話讓她不悅呢?
可是我說的是英明,又不是聰明,不算往自己臉上貼金吧?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並未打亮。
我總是摸黑脫去鞋子、擺進鞋櫃。
結果第三天左腳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櫃,我還慘叫了一聲。
但坐在客廳的葉梅桂並沒做任何反應,我甚至懷疑她在心裡偷笑。
這三天我只聽到她說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竟然還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門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過天青這句話,似乎不適合形容葉梅桂的脾氣。
她的脾氣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我覺得回家後的氣氛實在太詭異,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約十點半左右離開公司,比平常遲了快三個鐘頭。
但我竟然還不是公司內最晚下班的員工,可見我待的這家公司很變態。


我先在公司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搭捷運回去。
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下車後,我慢慢爬著向上的階梯,想多拖點時間,避免回家時的尷尬。
剛出捷運站,我竟然看到葉梅桂牽著小皮,
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輛機車上。


『怎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妳平常不是十點就帶牠出來?』
葉梅桂沒答話,站起身離開機車座墊,往回走。
我跟在她後頭,沿路上逗弄著小皮。
到了樓下,我先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正準備推門進去時,
沒想到她迅速將門拉回鎖上,再用她的鑰匙重新開門,然後推門走進。
看到她走到電梯門口,我才放心地走進去。
因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會在我左腳剛跨進門時,用力把門關上。


在電梯門口,吳馳仁又貼上一張字條:
「輕輕的我停了,正如我輕輕的載。
我累了這麼久,偶爾故障也應該。」
『可惡!竟然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我一定要……』
我馬上從公事包中掏出一枝筆,正準備也寫些什麼時,
發現葉梅桂轉頭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筆收下,改口說:
『嗯,這些字寫得真好,很有藝術感。』
「他這次的字,沒以前寫得好。」
她突然出了聲,我嚇了一跳。電梯門已打開,我竟忘了走進。


「還不快進來。」葉梅桂在電梯內說話。
『是。』我馬上走進。
在電梯內,小皮的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我摸摸牠的頭,笑了笑。
還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裝很忙的樣子。
出了電梯,到了七C門口。這次我學乖了,不再主動掏鑰匙開門。
「快開門呀。」她又說。
『是。』我畢恭畢敬。


等我們分別在沙發坐定,我想她既然肯開口說話,大概氣已消了一些。
『那個……對不起。我有時不太會說話,希望妳不要見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妳怎麼會不對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繞太陽旋轉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所謂沈默是金、開口是銀,因此話較多的我,一定較容易出錯……』
我瞥見她的神色似乎不對,又趕緊改口:
『不過話說回來,妳確實有不對的地方。這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後說:「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是。』
於是客廳又安靜了下來,我連打開電視也不敢。


「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我今天也是十點就帶小皮出去走走。」
葉梅桂竟然先開口,我愣了一下,因此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什麼?我問了什麼問題?』
「你在捷運站時,不是問我:為什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沒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個多小時,看來牠的體力很好,
真是一隻健康的小狗啊。』
「牠沒有走一個多小時,我們一直是坐在機車上的。」
『喔。妳們為什麼坐那麼久?是在思考什麼東西嗎?』
「我們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過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聲。
「吃過飯了吧?」
『吃過了。』
還好我真的吃過了,如果我還沒吃,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不敢騙妳。』
「好吧。沒事了。」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嗎?洗完澡要睡覺時再說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間,突然靈光一閃,轉身告訴她:
『老鷹飛得再高,兔子的身長還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說什麼。」
『沒什麼,我修正一下前幾天說錯的話。』
「你又是高飛的老鷹?」
『不敢不敢。我以後會細心一點,不會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葉梅桂說聲晚安後,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來覆去思考著到底哪裡說錯話的問題。
早上醒來後看見葉梅桂時,氣氛也不再尷尬。
她甚至在出門前還催促我動作快點,以免遲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復到平常的習慣。
下班回來後,打開七C的大門,陽台上終於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幾天的旅人,突然發現水一樣,興奮地叫著:
『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過來,我拉起牠的前腳:
『太好了,燈又亮了!』
我拉著小皮,在陽台上轉圈圈,小皮也汪汪叫著。
而此時的葉梅桂,依然端坐在沙發。


但我卻發覺夜玫瑰嘴角輕輕泛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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