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學姐所說的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當廣場上學長們要教新的舞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雙人舞時便躲在暗處的習慣。
但學姐總能找到我,拉我離開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學弟,我看到你了。你還躲?」
「不要裝死了,學弟。快過來。」
「哇!」有時學姐還會悄悄地溜到我身後,大叫一聲。
看到我因為驚嚇而狼狽地轉過身時,學姐總會咯咯笑個不停。
「想不到吧,學弟。這支是希臘舞,我們一起跳吧。」


有次剛跳完亞美利亞的「勇氣」時,
由於勇氣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 step)動作較劇烈,
我不小心拉傷了左腿。於是離開廣場,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幾步後,回頭一看,學姐正慌張地四處找尋,
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
最後學姐似乎放棄了,頹然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


『學姐。』我略瘸著腿走到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殘存著一絲悲傷:
「你這次躲在哪裡?害我都找不到你。」
學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
「這支是馬來西亞的惹娘舞。我們一起跳吧。」
我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腳步正常。


我記得那時學姐慌張找尋我的神情;
也記得我突然出現後學姐的笑容;
更記得學姐眼角淡淡的悲傷;
但卻記不得左腿拉傷的痛。


從此以後,雖然我仍無法大方地邀請舞伴跳雙人舞,
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學姐的慌張與悲傷。


我會試著站在廣場上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盯著圓心。
學姐第一次遠遠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間時,立刻停下腳步。
她很驚訝地望著我,停頓了幾秒後,開始微笑。
然後一個學長走過去邀舞,學姐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
她走進圓心時,再轉頭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圓圈外,仔細看著學姐跳舞。
學姐的動作既輕靈又優雅,舞步與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
而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後來學姐不用再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找尋我,
她只要站在原地,視線略微搜尋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後,她會笑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當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只會說一句:
「我們一起跳吧。」


當然,有時在學姐向我招手前,會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學姐會笑著答應,然後朝我聳聳肩、吐吐舌頭。


只有一次例外。我記得那次剛跳完一支波蘭舞。
「請邀請舞伴!」學長的聲音依舊響亮。
我只退了幾步,便站定,準備純欣賞圓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學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說:
「夜玫瑰。」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後的下意識動作,竟是走向圓心。






【9】



納莉颱風來襲那天的深夜,洪水終於越過基隆河堤防,流竄進台北。
一路沿著忠孝東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則沿著基隆路往南衝鋒。
洪水兵分兩路前進,然後又在基隆路和忠孝東路路口會師。
兩軍交會處,衝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間最大水深超過兩公尺。
號稱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一夕之間,成了忠孝河。
而忠孝東路沿線的地下捷運,幾乎無險可守,被洪水輕易地攻入。
於是以往是列車行駛的軌道,現在卻變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後淹進台北車站,吞沒所有地下化設施,台北車站成了海底城。
如果要坐火車,可能要穿著潛水衣並攜帶氧氣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沒宣布停止上班上課,我也無法上班。
因為沒有船可以載我到公司。
由於受創太嚴重,台北連續兩天停止上班上課。
從第三天恢復正常上班開始,我的生活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改變。
因為我已經無法從捷運站搭車上班了。
捷運站內積滿了水,光把水抽乾,就得花上好幾天。
如果要恢復正常通車,恐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的時間。


恢復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葉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點出門。
『要多早呢?』我問。
「大概比你平時出門的時間,早一個鐘頭。因為你要改搭公車上班。」
『早一個鐘頭?妳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當然相信妳說的話,可是提早一個鐘頭未免太……』
「未免太誇張。你想這麼說,對嗎?」
『是啊。這樣我豈不就要少睡一個鐘頭?這太不人道了。那妳呢?』
「我騎機車上班,所以沒多大差別。頂多提早10分鐘吧。」


『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鐘。』我站起身抗議。
「隨便你。」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反正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鐘好了。』
她關掉電視,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鐘呢?』我再往上加5分鐘。
葉梅桂又抬頭瞪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書。


我到台北上班後,一直是搭捷運上下班,從來不知道塞車長什麼樣。
以前在台南時,常耳聞台北的塞車情況很嚴重;
可是也聽說自從有了捷運後,塞車情況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我必須提早一個鐘頭出門。
我看了看葉梅桂,她應該不會開玩笑。
而且看她翻書的動作有些粗魯,應該是生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我提早25分鐘好了。妳以為如何?』我試著跟葉梅桂說話。
她仍然沒反應,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的樣子。
『30分鐘。』我圈起右手拇指與食指,豎起其餘三根指頭,指向她:
『就30分鐘。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討價還價。」她閤起書本,大聲說:
「我說一個鐘頭就一個鐘頭!」


所以我在睡前把鬧鐘往前撥了一個鐘頭。
可是當鬧鐘叫醒我時,我實在無法接受它這麼早就響的事實,
於是把它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
直到我良心發現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開房門,發現葉梅桂也幾乎同時推開她的房門。
『早安。』我朝她問了聲好,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點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個鐘頭嗎?」
『因為…嗯…那個……』我很不好意思:『鬧鐘不太習慣我早起。』
「好。」葉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
我遍體生寒,於是完全清醒過來。


我趕緊裝作一副很匆忙的樣子,也責罵了自己幾句,
因為我得讓葉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聽她的話。
出門前,按照慣例,我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也按照慣例,咬著我的褲管不放。


葉梅桂看到我在陽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聲:
「牠每天都這樣嗎?」
『是啊。』我扳開小皮咬在我褲管的最後一顆牙齒,站起身。
「那你褲子會破哦。」
『是嗎?』我舉起左腳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仔細檢查:
『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數了一下:
『共有七個小破洞,排列形狀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簡單。』
「無聊。」她轉過身,繼續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見。』我摸摸鼻子,打開門。
「去吧。」葉梅桂的回答,很平淡。
我看了看錶,剛好八點正,比我平常出門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習慣也滿足相對論喔。』我覺得時間還早,於是話多了起來:
『習慣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我以前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
今天七點50起床,八點出門。絕對的習慣已改變,但相對的習慣
並未改變,都是起床後10分鐘出門。』我嘖嘖了幾聲:
『我也不簡單。』
「你到底走不走?」葉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話,好像在射飛刀。
『是。』我斂起笑容:『馬上就走。』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聲。
『怎麼了?』我收回跨出門外的右腳,走回陽台,探頭往客廳。
「你的公事包沒帶。」
『我那天急著坐計程車回來找妳,公事包放在公司,忘了帶回來。』
「哦。」她應了一聲,聲音轉趨溫柔:「以後別再這麼迷糊了。」
『嗯。我知道了。』
我轉身出門,又聽到她喂了一聲。


『還有什麼事嗎?』
「如果遲到了,別心急。」
『妳放心,我不會遲到的。』
「是嗎?要不要打賭?」
『好啊。如果我沒遲到,晚上妳要煮飯給我吃,還要洗碗。』


「不。如果你遲到了,我才煮飯。」
『這麼好?那我倒寧願遲到。』
「不管你寧不寧願,你鐵定會遲到。」
『如果我沒遲到呢?』
「那我晚上就煮麵。」
『妳……』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這表示,不管我遲不遲到,葉梅桂今天晚上都會煮東西。


原本我以為,夜玫瑰只會悄悄在夜晚綻放,不喜歡陽光。
沒想到在清晨,依然嬌媚如夜。
甚至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朦朧的夜玫瑰變得明亮而豔麗。
我終於看清楚夜玫瑰的顏色。
那是深紅色,而非我一直以為的暗紅色。


『謝謝妳。』我想了一會,只能笨拙地說聲感謝。
「不用道謝。快出門吧。」
『其實我有聽妳的話,只是我太貪睡了,所以一直把鬧鐘往後撥。』
「別說了,快走吧。」
『妳會不會覺得妳在以德報怨?或是有那種“我本將心比明月,
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慨?』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面對我,右手插腰、左手用力往左平伸:
「趕快給我出門!」


我飛也似的出門。
走到公車站牌,我終於瞭解為什麼要提早一個鐘頭出門的原因。
那裡擠了一大群人,好像今天搭公車既免費又會送一包乖乖。
我不能用“大排長龍”來形容等公車的人,因為根本沒人排隊。
每當有公車停靠時,所有人蜂擁而上,只等著最後一個人下車後,
便要搶著上車。


看過籃球比賽嗎?
在籃下禁區爭奪籃板球時,所有球員都會仔細盯著在籃圈跳動的球,
然後抓準時間、一躍而上,搶下籃板球。
等公車的人,就像在打籃球。


剛恢復上班、捷運又停駛,於是所有原先在地下行進的人群,
全部回到地面上。
台北市的公車調度,又無法及時疏散這群棄暗投明的人,
於是導致交通大混亂。
即使我好不容易擠上了車,但原先只要花我7分鐘的捷運旅程,
現在卻讓我在公車上待了50分鐘。
所以我今天的晚餐是吃飯,因為我遲到了20分鐘。


我在公司樓下的電梯門口,剛好碰到疏洪道。
「嗨!小柯。」疏洪道似乎很高興:「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已經遲到了,你怎麼還這麼高興?』
「我很久沒遲到了,快要忘了遲到時慌張的心情。今天正好可以
趁這個機會重溫舊夢。」


我懶得理他,伸出右手食指想按「△」,他卻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幹嘛?』我轉頭問他。
「慢著按電梯嘛。請再讓我享受一下遲到時的心情吧。」
『喂!』我趕緊伸出左手,他又立刻抓住我的左手。
結果我們一拉一推,好像在電梯門口打太極拳。
原本我只應該遲到20分鐘,卻變成30分鐘。


本來我們是可以偷偷溜進辦公室的,但疏洪道在剛進辦公室時大喊:
「大家好!我們遲到了。」
聞聲而來的老闆,走過來對我們精神訓話一番,並曉以大義。
後來聽說當天公司有很多人遲到,只是我和疏洪道遲到最久而已。
所以老闆重複了他的演講好幾遍。


今天辦公室討論和閒聊的話題,都圍繞著台北市的淹水打轉。
大約在11點,老闆召集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開會。
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除了主管、我、疏洪道外,還有兩個男同事,
以及口紅的顏色會讓人誤以為中毒的李小姐。


會議的重點在討論為什麼台北會發生這麼嚴重的淹水?
由於我是裡面最年輕、資歷也最淺的人,再加上我對台北並不熟悉,
所以我大部分的時間是扮演聽眾的角色,偶爾寫點筆記。
直到老闆突然說了一句:
「我們該慶幸納莉颱風的來襲,因為它讓我們公司多了很多事可做。」
我聽到後,握筆的手因為有點生氣而激動,不禁略微顫抖。
「小柯。」老闆問我:「你有什麼意見嗎?」
『颱風帶來水災,我們怎麼能說慶幸?』我說。


老闆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資料,往後靠躺在椅背上,問我:
「如果沒水災,你怎麼會有工作呢?」
『如果你是醫生,你會希望常有人生病,所以才能看病賺大錢?』
「沒人生病的話,醫生要怎麼賺錢過日子?」
『因為有人生病,所以才需要醫生。但不是因為一定要讓醫生存在,
所以希望疾病不斷發生。有因才有果,不能倒果為因。』


「喔,是嗎?起碼水災可以讓水利工程受重視吧?」老闆又笑一笑:
「台灣一向不重視水利工程,你不覺得如果常發生水災,水利工程
就會更受重視、水利工程師的地位也會更高?」
『水利工程存在的意義,不在於被重視。』我放下筆,站起身說:
『而在於被需要。』


我說完後,會議室內的空氣好像凝結,所有的聲音也突然靜止。
「好,既然你說了“需要”這種東西,那除了硬體的防洪工程設施
和河道的治理計畫外,你認為防洪還需要什麼?」
老闆坐直身子,離開椅背,雙目注視著我。
『一套完整的洪水預報與防洪預警系統。』我回答。
「可以請你具體說明嗎?」
『嗯。但我學藝不精,如果有疏漏或錯誤,還請各位先進指正。』
「快說吧。」老闆顯然有點不耐煩。


這個問題很複雜,因為「預報」的不確定性相當大。如果要建立
完整的預報系統,從氣象局開始發佈颱風警報時,就該密切注意颱風
的路徑。依據預測的颱風路徑、氣壓場與風場,由外海開始進行波浪
演算,推估淡水河口的暴潮位。再由預測的降雨量,計算河道流量,
並考慮排水系統排入河道與抽水站抽水入河道的流量。由於淡水河系
包括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大漢溪等河流,因此必須做整個河系
的洪流演算,推估沿河各橋樑及人口稠密區附近的水位。而上游翡翠
水庫萬一得洩洪,也應加入演算,避免造成下游洪峰水位過高,因此
需有最佳洩洪策略。預報一定會不準,所以要利用最新的觀測資料,
隨時修正與更新計算結果。台北都會區屬盆地地形,洪水宣洩不易,
易導致洪水位快速上升,因此更應爭取較多的防洪處理時間。另外,
電子媒體報導不應只將焦點鎖定在災情多嚴重和降雨量多大,應配合
預報結果,提醒民眾該疏散,與疏散到何處的資訊。總之,必須爭取
更多的反應時間,以減少人命傷亡和財物損失。


「你的意思是,時間是非常重要?」老闆聽完後,問我。
『以防洪預警的角度來說,是的。』
「那你今天為什麼遲到半個小時?」
『這是因為……』
「你無法估計因捷運停駛而改搭公車所增加的時間,是嗎?」
『是的。』
「那麼對於整個預報系統的不確定性,你又如何估計呢?」
『這個我會估計。』
「你要我相信一個遲到、對時間沒概念的人,能夠幫我爭取到更多
防洪預警的時間?」
我一時語塞,低下頭,不再說話。


開完了會,我心情很鬱悶。
雖然知道不能估計今早上班所需增加的時間,跟防洪預警並無關連,
但我心裡仍覺得有些慚愧,還有一些尷尬。
好像念小學時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結果卻答錯的尷尬。
本來沒心情吃午飯,但疏洪道還是硬拉我陪他吃飯。


「小柯,我請你喝杯咖啡。」吃完中飯,疏洪道說。
我們走到一家咖啡連鎖店,剛好店裡正舉行週年慶,推出一種新咖啡。
由於新咖啡是特價,我和疏洪道各點了一杯。
「這家店真是好心。」疏洪道喝了一口後說。
『哪裡好心了?』
「這麼難喝的咖啡,幸好一年只推出一次,如果天天喝到還得了?」
他又要開始講冷笑話,我寧可專心喝難喝的咖啡。


「你知道為什麼你和老闆會格格不入嗎?」他突然轉頭問我。
『為什麼?』
「因為你今天穿藍格子襯衫啊。」
『嗯?』
「藍格子襯衫看起來不就是格格blue嗎?」說完後,他又哈哈大笑。
我繼續喝咖啡,裝死不理他。


「小柯,說真的。剛剛開會時,你講得很好。」
『真的嗎?』
「你的觀念很完整,我算是增長了見聞。所以我該謝謝你。」
『喔?不客氣。我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唷!這麼謙虛喔。」疏洪道拍拍我肩膀:
「我想問你,淡水河口的暴潮位推估,為什麼也包括在預報系統中?」


『洪水預報主要根據降雨預報而來。有了降雨量,換算成河道的流量
與水位,便知道堤防的安全性。對堤防的設計流程而言,是先經由
頻率分析,比方說,先推估一百年頻率的降雨量,再換算成一百年
頻率的洪水,然後才設計可抵禦一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
我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
『但颱風的風場和氣壓場會造成河口的暴潮,這種暴潮位遠比平時的
海水潮位高。而海水沿著淡水河溯行,可到達基隆河的汐止附近,
因此更會抬高河水水位。即使颱風並未在上游帶來太大的降雨量,
仍有可能因下游暴潮位的影響,洪水會越堤氾濫。』


「那翡翠水庫的洩洪呢?」疏洪道又問。
『首先要釐清,水庫對防洪一定是正面的貢獻。有水庫在上游,便會
吃下很多原本該流入下游的水。但水庫絕對不允許吃得太滿,否則
一旦潰壩,可能淹沒大半個台北。所以當水庫吃不下太多的水時,
便要洩洪。萬一要洩洪,如何調配洩洪量,就是學問。舉例來說,
一百塊分三天花完跟一天花完,並不一樣。即使同樣是三天花完,
到底是50、30、20的花,還是40、20、40的花,也不相同。』


「喔。」隔了一會,疏洪道應了一聲,然後站起身說:
「走吧,該回去上班了。不然老闆又要說:“你們喝咖啡就多花了10
分鐘,又怎麼能為防洪預警多爭取10分鐘呢?”。這種邏輯好像是
只要你家發生過火災,你就沒資格當救火員一樣,都很白爛。」
疏洪道的神情似乎很不以為然。


我知道疏洪道是在安慰我,所以下午上班的心情便不再那麼悶。
但我不經意地,還是會回想起以前在台南工作的時光。
當初應該多待在台南一段時間的,也許還有別的工作機會。
如今覺得現在的辦公室好大好大,自己相對地變得非常渺小。


下班後仍然坐公車,不過我下班的時間比一般的上班族晚,
因此路上不怎麼塞車,我只在公車上待了20分鐘。
下車後回去的路上,看到幾個快兩層樓高的垃圾堆,
堆滿了泡過水的傢俱等雜物。
很多商店門口擺著抽水機,引擎聲達達響著,正努力把屋內的水抽乾。
我是學水利工程的,當然知道洪災只能減少,不能完全減免。
但洪災後的景象是如此怵目驚心,我不禁有些罪惡感。


回到七C,打開了門,一陣飯菜香味撲鼻。
「你回來了。」葉梅桂在廚房,背對著我說。
『嗯。』我癱坐在沙發上,渾身無力。
「飯快煮好了。」
『飯?妳怎麼知道我會遲到?』
「廢話。我起床後看見你還沒出門,就知道了。」
『妳好厲害。妳應該來做水利工程,妳對時間的估計比我強得多。』
「你在胡說什麼。」她轉過頭:「快來幫我把菜端到客廳。」


葉梅桂把最後一道菜端到客廳,然後坐了下來,說:
「我們一起吃吧。」
我本來伸手想拿碗筷,聽到這句話後,動作突然停止。
『妳能不能再說一遍?』
「幹嘛?」
『就剛剛那句話啊。』
「好話不說第二遍。」她瞪了我一眼:「快吃飯吧,少無聊了。」


我不是無聊,只是突然又想起學姐。
以前在廣場陰暗的角落裡,學姐總能以一句:「我們一起跳吧。」
把我帶離黑暗。
如今,葉梅桂一句:「我們一起吃吧。」
竟然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今天又挨罵了吧?」葉梅桂看著我,問了一句。
『算是吧。』
「我就知道。」
『妳好像什麼都知道。』
「當然。」她拿筷子指著我的臉:「都寫在你的臉上了。」


『是嗎?』我摸摸臉頰:『我的臉寫著:我又挨罵了?』
「不。上面寫著:我不聽人家勸告,所以遲到挨罵是活該。」
『妳哪是勸告?那叫警告。』
「是嗎?」她放下筷子:「你可以再說一遍。」
『是勸告,是勸告沒錯。』
我扒了一口飯,專心夾菜。


我們安靜了下來,不再繼續交談,連筷子也不曾交錯。
快吃飽時,葉梅桂喂了一聲,我才轉頭看著她。
「報上說,台北市的堤防可抵禦兩百年的洪水。」葉梅桂開了口。
『喔。』
「那為什麼這次淹水這麼嚴重呢?」
『我怎麼知道。』
我又低下頭吃飯。


「喂!」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
『幹嘛?』我咬著筷子,看著她。
「我在問你呀。」
『為什麼要問我?』
「你是學水利工程的,不問你,難道去問租書店的小姐嗎?」
『不要亂問租書店的小姐,她們的脾氣不太好。』
「你到底說不說?」
『等一下妳洗碗,我就說。』
「那算了。」她轉過頭,不再理我。


『妳知道李白嗎?』我試著開口,不過她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有一首詩叫“將進酒”嗎?』她還是沒反應。
『將進酒裡面不是有一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她依然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為什麼要這樣說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終於有反應,不過卻是瞪我一眼:
「把話一次講完。」
『喔。我是想問妳知不知道為什麼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


「黃河發源於青海的巴顏喀拉山,海拔超過4500米,所以李白才會說
黃河的水好像從天上來的一樣。」過了一會,她回答。
『只是這樣嗎?』我放下碗筷,再問:
『中國著名的大江大河也通常發源於高山上,為什麼李白不說:
長江之水天上來?他看不起長江嗎?』
「好,那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小女子洗耳恭聽。」
『不敢不敢。』我說完後,就閉上嘴。


「快說呀!」
『我說過我不敢了啊。』
「喂!」葉梅桂也放下碗筷:「你再不說,我叫小皮咬你。」
『好,我說。』我先看了看小皮,對牠笑一笑,然後說:
『因為黃河泥沙量很大,河床常會淤積,水位便跟著提高,所以兩岸
的堤防必須不斷加高才能抵禦洪水。由於河床不斷淤積,有時甚至
河底竟然比路面還高。妳想想看,如果河底比地面還高,那麼遠遠
望去,不就會覺得河水好像在天上流動?』


「哦。所以李白才說:黃河之水天上來?」葉梅桂點點頭。
『嗯。李白不愧是偉大的詩人,這詩句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都很棒。』
「那這跟台北市的淹水有關嗎?」
『基隆河流域近四十年來,兩岸土地過度開發利用,河道也呈現
淤積現象,河床已經抬高了。』
「是嗎?」


『嗯。而且台北的防洪計畫是在1964年所草擬,距今已快四十年。這
四十年來台北快速發展,很多地方原先是土地,現在卻變成高樓。
四十年前的一場雨,如果下在今日,所造成的河道流量並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簡單地說,即使是同一場雨,現在的河道流量卻會比以前大得多。』
我頓了頓,接著說:『而且,洪水也會來得更快。』
「所以呢?」
『所以當初設計可以防範兩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現在可能只剩
五十年不到。台北市的堤防安全性,並沒有妳想像得那麼高。』


「那該怎麼辦?」
『可以適度加高堤防,但一昧地加高堤防不是治本之道。應該要治理
基隆河,並限制土地過度開發利用,不要再與河爭地。另外,開闢
一條疏洪道,分散基隆河的洪水,也是可行的方法。不過這個方法
可能會很耗金錢,工程也不容易進行。』


「多設抽水站不行嗎?」她想了一下,又問。
『抽水站通常設在堤防邊,把市區內所淹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所以
對於防範市區淹水而言,抽水站當然有功用。但也由於抽水站不斷
把水抽入河道內,無形中卻加重了河道的負擔。』
我頓了頓,再轉頭問她:
『如果洪水不大,抽水站當然應該迅速將市區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
以避免市區淹水。但如果遇到大洪水時,河道的水位已滿,抽水站
又該把水抽到哪裡去呢?』
「所以關鍵還是在基隆河本身嗎?」


『嗯,妳好聰明。』我笑了笑,接著說:
『基隆河存在一些問題,除了剛剛提到的以外,還有中山橋的問題。
這些都應該包括在基隆河的治理方案中。』
「中山橋有什麼問題?」
『中山橋附近的河寬約一百公尺,但上游的河寬卻有四百公尺。洪水
流經中山橋時,河道突然縮窄,水位便會上升,連帶也會抬高上游
水位。水位抬高,洪水自然就較容易越過堤防了。』


「那該怎麼治理基隆河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在台灣治理一條河流,有時不是工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妳該去問偉大的政治家,而不是問我這種常遲到的小工程師。』
葉梅桂聽完後,似乎有點疑惑,低下頭,沒有說話。


『不過往好處想,搞不好千百年後,“基隆河水天上來”會成為
有名的詩句呢。』我笑著說。
「你還好意思幸災樂禍?」葉梅桂抬起頭,瞪我一眼。
『對不起。我不該亂開玩笑。』
「別忘了,你現在也住台北,不是在台南。」
『可是……』我嘆了一口氣:『也許我應該回台南。』
「怎麼突然想回台南?」
『沒什麼。』我笑了笑:『說說而已。』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沒有追問。


她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盤,往廚房端,並扭開水龍頭。
『讓我洗碗吧。』我跟著走到廚房。
「不用了。」她轉過頭:「你一定笨手笨腳的。」
『被妳猜對了。』我笑了笑。


我站在葉梅桂的身後,一動也不動,看著她洗碗。
她洗完後,把手擦乾,回過頭看見我站在她身後。
「幹嘛?洗碗有什麼好看的。」
『我只是想幫忙,又不知道如何幫而已。』
「哼,才怪。」說完後,她又坐回她的專屬沙發,打開電視。
我也回到我的沙發。


「你心情好點了嗎?」葉梅桂眼睛看著電視,問我。
『心情?我心情沒有不好啊。』
「心情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麼好隱瞞的。」
『喔。剛回來時心情確實不太好,不過聽到妳說了那句話後,
心情就好多了。』
「哪句話?」
『就是……就是那個妳說“好話不說第二遍”的那句。』
「哦。」她應了一聲。


「你心情不好是因為遲到挨罵?」
『也……算是吧。』
葉梅桂的視線離開電視,看著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看了看她,她的眼神是溫柔的。
所以我把今天在會議室跟老闆的對話,大致跟她說了一遍。
「哦。」聽完後,她又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說了你應該說的話?」葉梅桂關掉電視,問我。
『是啊。』
「你是不是做了你應該做的事?」
『是啊。』
「那你就不必心煩了。」
『嗯。』我應了聲。


「就像路上的紅綠燈一樣,該亮紅燈就紅燈、該亮綠燈就綠燈。總有
一方通行,另一方被阻止。如果你亮了紅燈,當然會被趕時間的人
所討厭,但你只是做你該做的事呀。總不能為了討好每一輛車子,
於是一直亮綠燈吧。」
『喔。謝謝妳,我知道了。』
「記住,該亮紅燈時就要亮紅燈。」


『那我現在可以亮紅燈嗎?』我想了一下後,問她。
「當然可以呀。」
『剛才魚湯的味道很奇怪,不好喝。』
「你再說一遍。」葉梅桂坐直身子,注視著我,好像想闖紅燈。
『但是口味獨特,別有一番風味。』我趕緊亮綠燈。
「哼。」


葉梅桂拿起書,開始閱讀。
我陪她坐了一會,直到想回房間整理一下從公司帶回來的資料。
『我先回房間了。』我站起身。
「嗯。」
我走了幾步,葉梅桂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柯志宏。」
『什麼事?』我停下腳步。


「我們一起吃吧。」
葉梅桂說完後,嘴角只掛著淺淺的笑。
『嗯。』
而我卻是笑得很開心。


心情一鬆,提著公事包的右手也跟著鬆,於是公事包從我手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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