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亦恕與珂雪 ※
【愛情在哪裡?】
「誰是鷹男?」
鷹男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雙手五指成爪,指節還發出爆裂聲。
「蛇女是誰?」
蛇女仰頭吐完煙圈後,伸出一下舌頭,並露出被煙燻黃的牙齒。
我感覺有一道涼涼的水流,順著背脊緩緩流下。
『現在國難當頭,我們不要談這種兒女私情。』我說。
我們三人立刻攔了計程車,鷹男和蛇女一左一右,把我夾在後座中間。
一路上,我們討論如何幫大東,同時我也飽受鷹爪和蛇拳的攻擊。
下了車,回到家,我們終於得到結論:
蛇女負責對白、鷹男製造情節、我提供場景 —— 我家客廳。
我撥了大東的手機,然後鷹男和蛇女分別對他交代一些事項。
大東總算瞭解我們要他做的事情後,便掛了電話。
我們在客廳大概等了半個小時左右,大東帶著小西回來。
小西一進門,看見我們三個都在,似乎有些驚訝。
「我請他們留著當證人。」大東說。
「要證明什麼?」小西說。
「證明在我心裡,妳比什麼都重要。」大東說。
小西的神態顯得忸怩,我猜她應該臉紅了。
「對不起。」大東說。
小西楞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對不起。」大東又說。
「嗯?」小西的表情很困惑。
「對不起。」
「幹嘛一直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好了。」小西制止大東,「別再說了。」
「妳知道嗎?」大東說,「男人的一句對不起,相當於千金。」
「那你為什麼,還一直說對不起?」
「因為妳比萬金還重要。」
這次我很確定,小西的臉紅了。
我轉頭向蛇女豎起大拇指,並輕聲說:「這個設計對白很棒。」
蛇女揚了揚眉毛,非常得意。
大東拿起沙發上的《荒地有情天》,那是鷹男放著的。
「如果因為這個劇本使妳覺得被冷落,那我寧可不要它。」
大東說完後,便動手撕破《荒地有情天》。
「別撕!」小西嚇了一跳,慌張拉住大東的手,「你寫得很辛苦呢。」
「我雖然辛苦,」大東說,「但是遠遠比不上妳的痛苦啊。」
話說完後,大東更迅速俐落地撕稿子,紙片還灑在空中,四處飛揚。
「不要這樣。」小西急得快掉下眼淚,「不要這樣。」
「對不起。」大東輕輕抱住小西,「對不起。」
小西終於哭了出來,大東輕拍她的肩頭,溫言撫慰。
『這段情節還不錯。』我轉頭朝鷹男輕聲說。
「那還用說。」鷹男的牙齒咬住下唇,發出吱吱聲。
「不過老土了一點。」蛇女說。
「妳的對白才無聊咧。」鷹男說。
『好了,現在別吵起來。』我夾在他們中間,伸出雙手分別拉住兩人。
「你的稿子怎麼辦?」小西在大東的懷裡,抬起頭說。
「沒關係。」大東摸摸小西的頭髮,「沒事的。」
廢話,這當然沒關係。因為在電腦時代用鍵盤寫作的好處,
就是不管你在任何歇斯底里、心智喪失的狀態下撕掉你的稿子,
檔案永遠在電腦裡睡得好好的。除非你極度抓狂拿榔頭敲壞電腦。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種小小的叫作磁片的東西,完整保存你的稿子。
『男主角的表情看起來不夠誠懇,而且有些緊張。』我說。
「沒差啦。男女互相擁抱時,女生看不到男生的表情。」鷹男說。
「而且只要對白具殺傷力,女生很難抗拒的。」蛇女說。
我們三個開始討論這個場景的效果,原先刻意壓低的聲音也愈來愈大。
大東朝我們揮揮手,我們很識趣地閉上嘴。
然後我回房間,鷹男、蛇女各自回家。
我想大東和小西之間應該沒事了,起碼大東已經知道小西要的是什麼。
打開電腦,把那張寫了小說進度的紙的內容,放進《亦恕與珂雪》。
弄了半天,眼皮愈來愈重,電腦來不及關,便迷迷糊糊爬到床上躺下。
醒過來時,已經是嶄新的一天。
我提著公事包出門上班,一路上又開始思考“改變”這個問題。
記得以前念大學時喜歡裝酷,面對女孩通常不太說話。
可惜那時受歡迎的男孩類型是能言善道、風趣幽默;
後來我的話變得多了起來,但卻開始流行酷酷的男孩。
這就像是林黛玉生在唐代或是楊貴妃生在宋代的狀況。
同樣的人,放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評價可能會完全不同。
想著想著,步伐便比平時慢了一些,走進公司時已超過八點五分了。
今天又沒辦法聽禮嫣唱歌,覺得很可惜。跟她打聲招呼後,便往裡走。
「等等。」禮嫣叫住我。
『有事嗎?』
「我也要玩第一個字的遊戲。」
『好啊。』我說。
「昨天我在辦公室。」
『昨。』
「你跟我玩一個遊戲。」
『你。』
「那個遊戲。」
『那。』
「是不是在佔我便宜?」
『是。』
『這個……』我很尷尬,搔了搔頭,『不好意思,那是……』
「既然你承認是佔我便宜。」禮嫣說,「那我要處罰你。」
『嗯……』我的頭皮愈搔愈癢,『好吧。』
「我要你現在唱歌給我聽」
『在這裡?』
「嗯。」她點點頭,「而且要大聲一點。」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唱什麼,禮嫣又一直催促著,
再加上最近老聽到閃亮三姊妹的《快來快來約我》,於是便順口唱出:
『快來快來約我,快來快來約我,我是你的新寶貝……』
李小姐剛好從旁邊經過,對我說:「你的歌聲很像劉德華哦。」
『真的嗎?』我很興奮,突然忘了尷尬的感覺。
「你真是單純的傻瓜。」李小姐笑了起來,「這樣講你也信。」
『…………』我的尷尬迅速加倍。
「好了。」禮嫣掩住笑,「我原諒你了。」
我摸著鼻子走到辦公桌,慢慢釋放身上的麻癢。
打開電腦,印出簡報資料後,便走進老總辦公室,將簡報資料給他。
「你知道嗎?」老總說,「你讓我想起了我媽媽。」
『為什麼?』我很好奇。
「我小時候,我媽常會在廚房內殺雞。」他說,「她殺雞時,在雞脖子
畫一刀,下面拿個碗裝血。雞還沒死透時,總會發出一些怪聲。」
『這跟我有關嗎?』
「那種怪聲,跟你剛剛的歌聲很像。」
『…………』
可惡,最好是這樣啦!
「嗯。」老總看了簡報資料一會後,說:「就這樣吧,你準備一下。」
『好。』
我轉身要離開時,老總又叫住我。
「我很感激你讓我想起我媽媽。」他說。
『那我這個月要加薪。』我說。
「好啊。」
『真的嗎?』我不敢置信。
「嗯,當然是真的。」他點點頭,「下個月再扣回來。」
今天一定不是我的日子,我得小心謹慎以免出錯。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把所有的相關資料再確認一遍,
然後把需要的資料存了一份在NOTEBOOK裡,以便出門簡報時用。
剩下的時間便到工地去看看,看工程的進行是否順利。
到了下班時間,我還在外面的工地,於是自動解散,不回公司了。
但我還是專程走回在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館。
咖啡館對我而言,早已不是下班時的短暫休閒或是追逐靈感的獵場,
它是我和學藝術的女孩每天固定的交集。
快走到咖啡館時,看見一輛熟悉的紅色車子正在停車。
我來到車子旁邊,確定是學藝術的女孩。
「嗨。」她視線離開後視鏡、手離開方向盤,跟我打聲招呼。
“砰”的一聲,紅色車子撞到後面車子的保險桿。
她吐了吐舌頭,我四處張望沒看見任何異動,跟她說:『沒人看見。』
她停好車,打開車門走出來。
「我們趕緊去喝杯咖啡,」她看了看錶,「我待會還得去接小莉呢。」
『那就不用喝了啊,我現在就陪妳過去。』
「到了咖啡館門口卻不喝咖啡,會不會很奇怪?」
『經過情趣用品店時,一定要進去買保險套嗎?』
她笑了笑,又鑽進她的紅色車子;我也繞到另一邊的車門,開門鑽進。
大約十分鐘的車程,我們到了一家安親班。
一進門,小莉便淚眼汪汪的跑過來抱住學藝術的女孩。
後面跟過來一個應該是老師的女子,絮絮叨叨地敘述發生的經過。
我聽了半天,整理出重點為:小莉、奔跑、撞、柱子、哭。
但她卻具有寫長篇小說的天分,比方描述奔跑時,會提及鞋子、鞋帶、
飛躍的腿、地面的情況、環境的氣氛和奔跑者的心理狀態。
等她說完後,小莉已經又多哭了十分鐘。
「小莉乖,不哭。」學藝術的女孩蹲下來摸摸小莉的頭髮,
「小孩子要勇敢一點哦。」
小莉稍微降低哭泣的音量,但還是抽抽噎噎。
『對。』我在旁接腔,『小孩子要勇敢一點,所以要勇敢的大聲哭。』
小莉止住音量,從學藝術的女孩懷中探出頭,楞了楞後便露出微笑。
我好像是電影導演,一喊卡後,原本痛哭流涕的演員立刻笑逐顏開。
我猜小莉在女老師長達十分鐘的敘述過程中,應該早就想停止哭泣了,
只是她始終找不到停止哭泣的台階。
我給了她台階,她也給了我微笑,我想這是我和她之間友誼的開端。
學藝術的女孩看看時間還早,便讓小莉再去多玩一會。
然後跟我一起坐在草皮上,曬曬夕陽。
『怎麼今天是妳來接小莉?』我問。
「因為小莉的媽媽臨時有事。」
『喔。』
「你知道嗎?小莉的媽媽是個藝術工作者呢。」
『是嗎?』我很好奇,『我一直以為她是粉領族耶。』
「沒錯呀,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工作。」
『那怎麼能算是藝術工作者?』
「當然算呀。」她笑了起來,「只不過她的畫布是女人的臉。」
我也笑了起來,並覺得這個草皮的綠很柔和。
『妳很喜歡小孩子吧?』
「是呀。」她說,「而且小孩子都是具有豐富想像力的藝術家哦。」
『是嗎?』
「嗯。」她點點頭,「小孩子會想像很多事情,不一定只靠眼睛所接受
的訊息來判斷“真實”這東西。」
『嗯。』
「不過隨著被教育,小孩子逐漸分清楚哪些是真實、哪些是想像。但
藝術的領域裡很難存在著真理,因為藝術是一種美。」
『藝術是一種美這句話,幾乎要成為妳的口頭禪了。』
她笑了笑,沒有接話。
「對了,出去玩時,我可以帶畫具嗎?」
『當然可以啊。』
「那太好了。」她笑了笑,「我好久沒在外面寫生了。」
『還會去泡溫泉喔。』
「是嗎?」她說,「那我也可以在溫泉邊,畫畫女體素描。」
『真的嗎?』我眼睛一亮。
「嗯。」
『要畫具象的喔,不可以畫抽象的。』
「好。」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笑得很開心。
有一隻毛茸茸黃白相間的狗,朝我們緩緩走來。
『這隻狗好可愛。』我伸出右手,想逗弄牠。
「小心哦,牠是一隻會騙人的狗。」
『會騙人的狗?』我很疑惑,『狗怎麼騙人?』
牠突然吠了一聲,張口便咬,我嚇了一跳,幸好及時收回右手。
「沒錯吧。」她笑了笑,「牠會讓人以為牠很可愛,但其實牠很兇。」
『有一隻這麼兇的狗,小孩子們不是會很危險嗎?』
「不會呀。這隻狗有牧羊犬血統,牠會把小孩子當羊群一樣保護。」
『怎麼保護?』
「如果小孩子在戶外玩耍時跑得太遠,牠會把他們趕回來呢。」
『真的假的?』我說,『那豈不是成了牧孩犬?』
這真是一家神奇的安親班,不但有一個極具寫長篇小說天分的女老師,
還有一隻會騙人的牧孩犬。
時間差不多了,學藝術的女孩載著我和小莉到她工作的補習班。
剛下了車,我看到上次見過的金髮女子很興奮地喊聲:「Hi!」
Hi誰啊,在Hi我嗎?
我舉起右手,也說了聲:『Hi。』
但她卻繞過我,直接抱起小莉。
這洋妞的眼睛有毛病嗎?沒看到我高舉右手像自由女神嗎?
我只好順勢將舉起的右手改變方向,搔了搔頭髮。
學藝術的女孩看見我的糗態,在一旁掩嘴偷笑。
『今天不可以畫我。』我轉頭對學藝術的女孩說。
「好。」她還在笑。
我在補習班內坐了一會,看她今天似乎很忙,又有小莉要照顧,
便跟她說我先回去了。
「明天咖啡館見。」她說。
『嗯。』我點點頭,又朝小莉說:『小莉再見。』
小莉跟我揮揮手,並給了我一個微笑。
回程的捷運列車上,我閉上眼睛休息時,突然有一股驚訝的感覺。
不是驚訝自己沒事竟然陪著學藝術的女孩跑來跑去;
驚訝的是,自己竟然不覺得陪她跑來跑去是件值得驚訝的事。
我甚至懷疑只要她說:「我想去XX」,我立刻會說:『我陪妳去』,
不管XX是什麼地方、什麼行為或是什麼○○。
就像是繪畫一樣,我無法將我的心態用具象的文字來表現;
只能用抽象的文字來表達。
我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差點錯過我的停靠站。
回到家,打開門一看,大東和小西正在客廳看電視。
「回來了?」大東說。
『嗯。』我看他們依偎著坐在一起,便說:『沒打擾到你們吧?』
「坦白說,」大東哈哈大笑,「是有一點。」
小西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說:「我去煮飯了。」
『有我的份嗎?』
「當然。」小西露出微笑。
『小西,妳要天天來煮飯喔。』
「我是向日葵,只要這裡有陽光,我自然天天,向著這裡。」小西說。
從此以後,小西果然天天來。
當大東在寫東西時,她就靜靜的在一旁看書。
大東想休息時,她就陪他看電視或是出去走走。
她不要求大東在專心創作時還要注意到她,
但大東的視線只要從劇本上移開,回過頭,便可以看見小西的存在。
大東用不著跟小西說明創作中甘苦的模樣,
因為小西關心的不是大東的創作,而是大東因創作而引發的心情。
我也天天到那家咖啡館。
當學藝術的女孩在畫畫時,我也在一旁寫小說。
她會讓我看她的畫,我會讓她看我的小說。
我的小說進展得非常快速,不知道是因為心裡平靜了許多?
還是為了要讓她能看到更多內容?
公司方面的事也很順利,我每天幾乎都能控制在八點正進入公司,
因此禮嫣也唱了好幾首歌曲。
禮嫣的歌聲很好聽,甜甜軟軟的,好像棉花糖。
後來有些同事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這個約定,還特地待在禮嫣旁邊,
如果我在八點正出現,他們會歡呼鼓掌,然後大家一起聽禮嫣唱歌。
要簡報的前一天,禮嫣問我要穿什麼?
『穿件襯衫、打條領帶就行了。』我說。
「我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該怎麼穿?」禮嫣說。
『妳也要去?』
「嗯。周總叫我也去。」
『比平常的穿著再稍微正式一點。』
「我明白了。」她說。
然而簡報當天,禮嫣竟然穿了件黑色禮服。
『妳……』我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們不是去參加演奏會耶!』
「你不是叫我要穿稍微正式一點?」
『是“稍微”啊。』我說,『妳的稍微也太稍微了吧。』
「可是我已經沒戴項鍊和胸針了呀。」
『妳還想戴項鍊和胸針?』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她睜大眼睛,眨了幾次後說:「不可以嗎?」
我嘆了一口氣,說:『走吧,別遲到了。』
我開著老總的車,載著老總和禮嫣兩人,我很緊張。
不是因為要報告,而是這輛車的一個車輪幾乎相當於我一個月的薪水。
到了會場,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禮嫣身上。
即使我已經上台開始報告,評審委員們還是會偷偷瞄她。
當我在台上報告時,禮嫣偶爾會起身幫委員們加些茶水,
有些委員看到她走過來加水時,還會緊張得手足無措。
這也難怪,如果你走進一家餐廳,發現是盛裝的林青霞幫你擺刀叉,
你搞不好會把刀子拿起來自刎。
當我的目光剛好跟禮嫣相對時,我也差點出狀況。
因為禮嫣微微一笑,我便朝她比了個“V”字型手勢。
突然驚覺後,趕緊說:『這個第二點,就是……』
雖然混了過去,但我已冷汗直流。
這件工程案子,一共有四家公司競標,我們是第二家報告的公司。
等所有的公司都簡報完畢後,馬上會宣布由誰得標。
結果我們沒有天理的得了標。
回程的車上,禮嫣很興奮,嘴裡還哼起歌。
老總則看起來很疲憊,一上車便閉上眼睛休息。
「真好,我們終於中標了。」禮嫣說。
『是得標,不是中標。』我說。
「有差別嗎?」
『當然有差。一個要看醫生,另一個不必。』
「為什麼?」她似乎聽不懂。
『因為所謂的中標就是……』
「你給我閉嘴!」老總突然睜開眼睛,大聲對我說。
我只好閉上嘴,專心開車。
「過了下班時間了哦!」禮嫣看了看錶,「周叔叔,我們去吃飯吧。」
「好啊。」老總微笑著回答。
我很納悶她怎麼不叫“周總”,而改叫“周叔叔”?
「要吃大餐哦。」禮嫣很開心。
「那是當然。」老總笑了笑,又對我說:「你也一起去吧。」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我說。
然後我下了車,老總載禮嫣去吃飯。
老總的車子離開視線後,我趕緊招了輛計程車到那家咖啡館。
推開門的力道因為匆忙而顯得太大,“噹噹”聲急促而尖銳。
「你似乎很匆忙?」學藝術的女孩說。
『再忙,也要跟妳喝杯咖啡。』我說。
「你今天打了領帶耶。」
『因為今天要上台報告。』
我點完了咖啡,擦了擦額頭的汗。
『對了,明天早上七點集合,我們6點55分在這裡碰面。』
「要幹嘛?」
『出去玩啊。妳忘了嗎?』
「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頭,「真的忘了。」
『還有,別忘了帶泳衣。』
「泳衣?」她很疑惑,「為什麼?」
『因為要泡溫泉啊。』
「如果要穿泳衣,那還泡什麼溫泉?」
『這話很有道理。不過有時是男女一起泡,所以……』
「如果男女分開泡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畢竟我沒看過。』
「如果是男女分開泡,那我可不可以不要穿泳衣?」
『當然可以啊!』我說,『妳要在溫泉內潛水,我也管不著。』
「那就好。」
『今晚記得要早點睡,把眼睛養好。』
「眼睛?」她很好奇,「做什麼?」
『妳不是要在溫泉邊畫女體素描嗎?眼睛好,才能看得清楚。』
「哦。」
『如果其他女孩想穿泳衣泡,妳要對她們曉以大義,知道嗎?』
「我知道。」她笑了笑,「必要時,我會以身作則。」
我咖啡剛喝完,她也該去上班了。
我和她一起離開咖啡館,分手時,我再叮嚀她一次明早的事。
照慣例坐捷運回家,拿鑰匙開門時,故意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打開後,先說聲:『打擾了!』,等過了十秒,再走進去。
因為大東小西的感情愈來愈好,我怕突然開門進去會看到激情的場面。
小西看見我回來,便起身到廚房煮飯,大東則和我在客廳閒聊。
我告訴他說,明天要出去玩,他說寫完劇本後,也想帶小西出去玩。
「我請假不好請呢。」小西在廚房說。
「如果不能請假,那我們只好放假時再去。」大東說。
「去哪裡玩呢?」小西問。
「我帶妳去很棒很好的地方。」大東回答。
「不可以花太多錢。」小西又說。
「為了你,再貴也值得、多苦都願意。」
『夠了喔。』我說,『這裡還有旁人在耶。』
大東自從在家裡演了一齣浪子回頭後,便開始有講煽情對白的後遺症,
常常讓我聽得汗毛直豎。
吃飯時,我跟他們說要去東部泡溫泉,他們說這個季節泡溫泉最好。
「我們也可以來個鴛鴦泡。」大東對小西說。
我握住筷子的右手,劇烈地顫抖著。
飯後回到客廳,大東突然說想看我寫的小說,我立刻回房間去列印。
印完後,我算了算大概有一百多頁,走出房間拿給大東。
大東拿到稿子便低頭專心閱讀,我跟小西繼續閒聊。
『小西妳愈來愈漂亮了喔。』
「因為大東的體貼,像颱風。吹走了,我臉上的沙子。」
『沒錯。沙子不見,人自然變漂亮了。』
小西的話雖然還是深奧,但已能在我的理解範圍內。
「看完了。」大東說。
『如何?』我問。
「嗯……」大東靠躺在沙發背上,沉吟了很久,說:「愛情在哪裡?」
『你說什麼?』
「愛情在哪裡?」大東又重複一遍。
「當初說過小說的主題得是愛情,不是嗎?」
『嗯。』
「可是我在你的小說中,看不到愛情。」大東搖了搖頭,說:「不管是
珂雪還是茵月,我看不出她們和亦恕之間,是否存在著愛情。」
我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小說中的情節。
我失眠了,腦子裡反覆出現大東那一句:愛情在哪裡?
是啊,在我的小說中,愛情到底在哪裡呢?
雖然小說中未必要描寫愛情,但當初說好是愛情小說,怎能沒有愛情?
會不會是因為我把生活寫成小說,所以如果我的生活中愛情沒出現,
小說中也一樣不會出現?
換言之,我對禮嫣或學藝術的女孩,根本不存在著愛情的感覺?
天亮了,我雖然整夜閉上眼睛,但始終沒睡著。
打起精神漱洗一番,把小說稿子放進旅行袋,便出門去了。
我大約6點50分到咖啡館,學藝術的女孩還沒來,老闆反而出現了。
『你不是還沒營業?』我問。
「我是來告訴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出事。」
『開什麼玩笑?』我說,『我們是去玩,又不是上戰場。』
「你認為我在開玩笑嗎?」
老闆的臉很嚴肅,像法場中的監斬官。
老闆走了,走了幾步後又回頭看我一眼。
我還沒來得及納悶,學藝術的女孩便出現了。
我看她揹了畫架,便說:『要去打獵嗎?』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接過她手中的袋子,便帶著她走到公司樓下。
迎面走來李小姐和禮嫣,我跟她們打了聲招呼。
「這位是你朋友?」李小姐問。
『嗯。』我說。
「怎麼稱呼?」李小姐微笑著問學藝術的女孩。
「我叫珂雪。」學藝術的女孩回答。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上掛著微笑。
「很好聽的名字。」禮嫣說。
「謝謝。」珂雪問:「妳呢?」
「我叫禮嫣。」
「這名字更好聽。」
「謝謝。」禮嫣也笑了。
我們上了車。
由於車子有40幾個座位,而我們大約只有35個人,
因此珂雪和我都是一個人坐,禮嫣和李小姐則坐在一起。
珂雪坐在窗邊,拿出畫本;我坐在她右側的窗邊,閉上眼睛休息。
我睡了一陣子,精神便好了些。
睜開眼睛,第一個反應便是向左看,剛好接觸她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我起身到她旁邊坐下,她把畫本遞給我。
她今天所畫的圖都很可愛,而且還洋溢著快樂的氣氛。
樹木啊、花草啊、行人啊,幾乎都帶著笑容。
『妳今天畫的圖,好像都會笑耶。』
「嗯。」她笑了笑,「因為我今天很快樂呀。」
『難怪妳眼中所有的景物都在笑。』我也笑了笑。
「你知道嗎?」她說,「如果情緒有方向性,那麼快樂的方向是向外;
悲傷的方向是向內。」
『什麼意思?』
「人在快樂時,會盡量往外面看,愈看愈遠;而悲傷時,卻只能看到
自己。」
『是嗎?』
「嗯。」她點點頭,「你們學科學的人,不會認同這種說法吧?」
『不。我認同。』我說,『就像我在快樂時,會想出門看電影、逛逛或
找地方狂歡;但悲傷時會一個人關在家裡,躲起來。』
「這樣解釋也可以啦。」她笑得很開心。
車子經過幾個旅遊景點後,終於在晚飯時分到了下榻的溫泉旅館。
我們先分配房間,禮嫣、李小姐和珂雪同一間;
我則和一位單身的男同事同一間。
晚飯時,我、珂雪、禮嫣和李小姐坐同一桌,一切看來是如此美好,
但我遠遠看到小梁掛著邪惡的微笑走來,心情不禁往下沉。
「你怎麼了?」坐在我左邊的珂雪問。
『沒事。』我說。
「你好像是一顆氣球,正看到一根針逐漸逼近呢。」珂雪說。
『這個比喻好。』我反而笑了。
「唷!」小梁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怎麼不介紹你身旁的美女呢?」
「你好,我叫珂雪。」珂雪說,「請問你是?」
『他是爸爸的姨太太。』我說。
「嗯?」珂雪聽不懂。
『小娘(小梁)。』
剛好坐在我右手邊的李小姐噗哧一聲,然後掩嘴對我說:
「雖然很冷,但這句話還是有三顆星。」
小梁瞄了我一眼後,還是不識相地擠進我們這桌。
「委屈大家陪我吃素了。」禮嫣說。
「是啊,委屈大家了。」小梁立刻接著說,「但希望大家能跟我一樣,
充分享受吃素的樂趣。」
『不好意思。』我轉頭輕聲對珂雪說,『忘了告訴妳,這桌吃素。』
「沒關係。」珂雪笑了笑,「我屬兔。」
「不過看不出來你是吃素的人。」珂雪說。
『坦白告訴妳。』我聲音更輕了,『我坐錯桌子了。』
珂雪笑了起來。禮嫣好奇地看著她,她報以微笑,然後開始動筷子。
吃過飯後,我回到房間,休息了一陣子,準備去泡溫泉。
但我在旅行袋裡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泳褲。
雖說這裡的溫泉是男女分開泡,但我是個生性害羞保守的人,
不想在溫泉邊跟其他的男人比大小。
只好把小說稿子帶著,走出這家溫泉旅館。
這家溫泉旅館蓋在山腰,我往山下走去。
山腳下有家咖啡館,號稱有溫泉咖啡,我便走了進去。
咖啡的味道還可以,視野和氣氛也不錯。
開始構思小說接下來的情節時,腦子裡卻一直浮現大東所說的,
愛情在哪裡的問題。
我坐了許久,始終得不到解答。
離開咖啡館,往上走,慢慢走回溫泉旅館。
在一個隱蔽卻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珂雪。
『泡完溫泉了嗎?』我問。
「嗯。」她甩甩微濕的頭髮,「很舒服。你呢?」
『我沒帶泳褲,所以沒去泡。』
「真可惜。」她說,「難怪你看起來悶悶的。」
『還好啦。』
「告訴你一個會讓你振奮的事。」她說,「我有畫女體素描哦。」
『真的嗎?』
我果然振奮了,雙手顫抖著接下她遞過來的畫本。
「不過只有李小姐肯讓我畫耶。」
我正準備打開畫本時,聽到她這麼說,嘆口氣,把畫本還給她。
「你不看嗎?」
『為了晚上能睡個好覺,我不能看。』
「怎麼這樣說。」她笑了笑,「其實從某種角度看,她的身體很美。」
『哪種角度?』我說,『是指閉上眼睛這種角度嗎?』
「沒想到你嘴巴這麼壞。」她又笑了起來。
「你小說寫得如何?」她笑完後,指著我手中的稿子。
『今晚沒進度,而且我碰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什麼問題?」
『愛情在哪裡。』
「嗯?」
我知道她不懂,於是跟她解釋當初開始寫小說的情形,和大東說的話。
「我明白了。」她說,「我畫張圖給你。」
『好啊。』
我們找了一處看起來比較乾淨的草地,我陪她坐在草地上。
她將畫紙放在盤著的腿上,開始低頭作畫。
「畫好了。」
她畫得很快,沒多久便完成。
這張圖的天空下著大雨,一個女子右手遮住頭,向前疾奔。
「如何?」她問。
『妳愈來愈厲害了,我彷彿可以聽到傾盆大雨的聲音。』
「然後呢?」
『嗯……』我說,『也可以感覺全身濕透了。』
「好。」她頓了頓,說:「請你告訴我,在這張圖中,雨在哪裡?」
『這些都是雨啊。』我指著圖上雨的線條。
「如果你可以聽到雨聲,那麼雨聲在哪裡?」
『啊?』
「你也可以感覺全身濕透,那麼被雨淋濕的感覺在哪裡?」
我看了看她,無法回答。
「你可以聽到雨聲,但卻看不到雨聲,不是嗎?」
『嗯。』
「你也可以感受到雨,但卻看不到這種感覺,不是嗎?」
『嗯。』
「我想小說應該也是如此。從文字中看不到愛情,不代表愛情不存在,
因為愛情未必存在於文字中。」
她笑了笑,接著說:
「你也許可以聽到愛情,或是感受到愛情,但這種聲音和感覺都不會
存在於作者的文字中,它們是出現在讀者的耳際和心裡。」
她這席話讓我很震驚,我低頭看著畫,說不出話來。
「我再畫一張圖吧。」她說,「接下來的這張圖就叫:愛情在哪裡。」
『妳好像是急智畫家喔,我隨便點個圖名,妳就可以開始畫。』
「那你應該拍個手吧。」她笑著說,「我畫得很辛苦呢。」
我啪啦啪啦鼓起掌來,她說了聲謝謝後,又低頭開始畫。
這張圖她畫得更快,一下子便完成。
畫面上有一對相擁的男女,男的右手勾在眉上,正翹首眺望;
女的右手圈在耳後,正側耳傾聽。
『我明白了。』我說。
「明白什麼?」
『他們不管是用看的或是用聽的,都找不到愛情。』我指著圖說:
『因為愛情不存在於畫紙上,愛情存在於彼此相擁的感覺裡。』
她只是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覺得豁然開朗,站起身伸出右手,她把右手交給我,我拉她站起。
『我請妳喝杯咖啡。』
「好呀。」
我帶著她又走到山腳下的咖啡館,點了兩杯溫泉咖啡。
咖啡端上來後,我問她:『說到聲音,我一直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
『我的老師說過: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聽到呼呼的聲音;
畫雨時,會讓人聽到嘩啦啦的聲音;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這說得很好呀。」
『那為什麼妳的老師不是這樣說?』
「嗯,沒錯。」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著說:「我老師說的是:
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感覺一股被風吹過的涼意;
畫雨時,會讓人覺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溼答答的;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瞬間全身發麻,好像被電到一樣。」
『那麼誰說得對?』
「兩個都對呀,差別的只是程度的問題。」
『程度?』
「會聽到聲音,還是屬於感官;但如果能感受到,那就更深入了。」
『嗯?』
「如果你矇上眼睛、摀住耳朵,便看不到、聽不到;但如果感覺鑽入
心裡,難道你要叫你的心不跳動嗎?」
我突然想起那次雨聲鑽進心裡幾乎導致失眠的經驗。
「再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我畫一枝箭正朝你射過來,你覺得聽到羽箭
破空的聲音,和感覺被箭射中的痛苦,哪一種比較深刻呢?」
『當然是被箭射中的感覺。』
「所以囉,如果圖畫是畫家射出的箭,那麼最厲害的畫家所射出的箭,
不是經過你耳際,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窩。」
『我懂了。』我笑了笑,『妳老師說的厲害畫家,才是最厲害的。』
「其實藝術又不是技能,哪有什麼厲不厲害的。」她微微一笑。
咖啡喝完了,我們離開咖啡館,又往山上走。
走著走著,我轉頭問她:『為什麼妳要說妳叫珂雪?』
「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好奇。』我停下腳步,說:
『因為妳的名字不叫珂雪啊。』
她也停下腳步,看著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嗎?」她沒回答我的問題,「人大致可以分成兩種。」
『我知道。那就是男人跟女人。』
「不。我說的這兩種人,一種是想成為最好的髮型設計師;另一種是
想擁有最好看的髮型。這兩者之間其實是衝突的。」
『為什麼?』
「髮型最好看的人是誰?」她笑了笑,「一定不是最好的髮型設計師。
因為他沒辦法幫自己弄頭髮。」
『這跟妳叫珂雪有關嗎?』
「從這個道理上來說,」她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許可以成為
最好的畫家,但我一定沒辦法完整地畫出我自己。」
『喔。』我愈聽愈納悶。
「但在你的小說中,我卻可以看到自己被完整地呈現。」
『是嗎?』
「嗯。」她點點頭,「所以我要叫珂雪。」
『好,沒問題。』我繼續往前走,說:『妳就叫珂雪。』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也跟著走。
『如果這部小說寫得不好,妳不要見怪。』
「不會的。」她說:「不過我對這部小說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因為所有愛情小說中的女主角都會流眼淚,所以……」
『所以什麼?』
「這是部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沒掉眼淚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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