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亦恕與珂雪 ※
【悲傷】
我又停下腳步。
她往前走了幾步後,見我沒跟上來,也停下腳步。
『為什麼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沒掉眼淚?』
「因為我不想掉眼淚。」
『那妳悲傷時怎麼辦?』
「就畫畫呀。這樣通常可以安然度過悲傷的感覺。」
『如果是巨大的悲傷呢?或是那種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呢?』
「真正的悲傷,是掉不出眼淚的。」
我仍然楞在原地咀嚼她講的話。
她看我遲遲沒有舉步,便往下走,來到我身旁。
我回過神,笑了笑,我們又開始往上走。
走沒多久,遠遠看到禮嫣和李小姐往下走來。
「嗨!」李小姐揮揮手,高聲說:「珂雪!」
我和珂雪停下腳步,珂雪也朝她們揮揮手。
「我和禮嫣要去喝杯咖啡。」她們走近後,李小姐說:「一起去吧?」
「好呀。」珂雪回答完後,看了看我,我點點頭。
我第三度來到那家溫泉咖啡館。
看起來四十多歲的老闆娘終於忍不住對我說:
「你真是一位神奇的客人。第一次一個人來;第二次兩個人;第三次
就變成了四個人。下次呢?會是多少人?」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喝第一杯咖啡叫享受;第二杯還可以接受;第三杯就只能忍受了。
我們坐了下來,珂雪坐我旁邊,禮嫣坐我對面。
李小姐一坐下來,便說:「珂雪有畫我哦,禮嫣妳要不要看?」
「好呀。」禮嫣說。
珂雪拿出畫本,她們三個便開始欣賞那張畫,而且邊看邊笑。
「很羨慕吧。」李小姐對我說。
我乾笑兩聲。
「想不想看?」李小姐又說,「想看的話,求我呀。」
『我求妳不要讓我看。』
「你這小子!」李小姐敲了一下我的頭,珂雪她們則笑得很開心。
「妳畫得好好哦。」禮嫣說,「妳是學畫畫的嗎?」
「嗯。」珂雪點點頭,「我是學藝術的。」
「那妳做什麼工作?」
「我在一家美語補習班當總機兼打雜。」
「跟我一樣耶。」禮嫣說。
「真的嗎?」珂雪問:「妳學的是?」
「我是學音樂的。」禮嫣回答。
「我們都沒有學以致用。」珂雪笑了笑。
「可是我覺得做這個工作,可以讓我對生活有感覺。」禮嫣說。
「我倒是為了生活而做這個工作。」珂雪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李小姐專注地看著以她為模特兒的畫,
禮嫣和珂雪相視而微笑,並沒有繼續交談。
我轉頭望著窗外,但窗外流動的溫泉水流持續冒著熱氣,
窗戶始終是模糊的。
「妳最想做什麼事?」禮嫣打破沉默。
「我想開個人畫展。」珂雪說,「妳呢?」
「我想開個人演奏會。」禮嫣回答。
可能是她們的答案很有默契,於是兩人便同時笑了起來。
「你呢?」珂雪問我,「你最想做什麼?」
「是呀。」禮嫣也附和,「你最想做什麼?」
『我想看珂雪的畫展,還有聽禮嫣的演奏會。』我說。
我的回答又讓她們兩人笑了起來。
『妳最想做什麼?』我試著喚醒仍然低頭看著畫的李小姐。
「嗯……」李小姐緩緩抬起頭,指著她的畫像說:「我想減肥。」
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我笑得最大聲,甚至有些失控。
結帳時,李小姐堅持要請客,因為珂雪把那張畫送給她。
離開了咖啡館,我們四人成一列往山上走去。
漸漸的,禮嫣和珂雪走在前面;我和李小姐走在後面。
禮嫣和珂雪沿路說說笑笑,聲音雖輕,但在寂靜的夜晚還是可以聽見。
由於李小姐腿短走不快,因此我跟她們的距離愈拉愈遠。
她們的談笑聲也隨著距離而愈來愈細微。
最後我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原先我很好奇,以為珂雪不說話了,所以我才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後來仔細一看,她們仍然持續交談,從未間斷。
而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我還是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雖然我聽不到珂雪的聲音,也無法在昏暗的光線下看清她的臉,
但珂雪說話時的神情在我心裡頭雪亮得很。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如果用畫來比喻禮嫣和珂雪,
那麼禮嫣是會讓我聽到聲音的畫?
而珂雪則是讓我心裡有所感受的畫?
我下意識加快腳步,把李小姐拋在後頭。
一不小心,拿在手上捲成筒狀的小說稿子掉落,我蹲下身想撿起來。
首頁上只有《亦恕與珂雪》這五個字,珂雪在明亮處;
亦恕則被我的身影遮住而躲在陰暗裡。
撿起稿子的那一瞬間,腦子裡閃過珂雪所說的,
有想成為最好的髮型設計師,與想擁有最好看的髮型,這兩種人。
而最好的髮型設計師不會有最好看的髮型,因為他無法自己弄頭髮。
所以珂雪即使是最好的畫家,她也無法在畫裡完整呈現自己。
同樣的道理,即使我是最好的作家,但當我把自己當成亦恕時,
是否也無法在小說中完整呈現自己?
而大東無法在《亦恕與珂雪》中看到愛情在哪裡的部分理由,
是否也是因為我無法完整呈現亦恕的情感?
珂雪可以在我的小說中找到完整的自己,而我呢?
回想一下所看過的珂雪的畫,我發覺自己的身影和感覺都被完整呈現。
原來我也在珂雪的畫裡找到完整的自己。
「發什麼呆?」李小姐輕拍一下我的頭。
我回過神,看到自己還蹲著,便站起身。
「走吧,她們在等我們呢。」
我往上看,她們已到溫泉旅館的門口,正招招手,示意我們快點。
我們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再去泡一下溫泉吧?」李小姐跟她們提議。
「好呀。」禮嫣說。
「嗯。」珂雪也點點頭。
「如果泡溫泉能把自己泡瘦就好了。」李小姐說。
『接受事實吧。多泡只會脫皮,不會去掉脂肪。』我說。
「你也接受事實吧。」李小姐笑著說,「我們三個美女要去泡溫泉囉,
你自己一個人只能回房間睡覺。」
『事實是只有兩個美女。』
我話一說完,拔腿就跑,不給李小姐用暴力攻擊的機會。
我回到房間,另一位同事不在,不知道去哪遛達。
靠躺在床上,重新翻閱我的小說,仔細檢視亦恕的內心世界。
我發覺亦恕就像“愛情在哪裡”那幅畫裡的人,
始終是用看的和聽的,去找尋愛情。
卻不知愛情早已在懷中,只要用心感受便能察覺。
我拿起筆,試著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但寫下的文字本身卻不失激動。
就好像垂釣一樣。
寫作的過程中,腦子裡不斷浮現珂雪所畫的圖,一張接著一張,
尤其是曾經在珂雪家中看到的三幅畫:痛苦、憂鬱和天堂。
我覺得這三幅畫洩露了最多部分的珂雪,也是她所畫的圖當中,
最接近完整呈現自己的圖。
我又想到珂雪曾說,如果你對一幅畫很有感覺,
那麼你有可能是這幅畫的親人或愛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於珂雪的畫而言,我是親人?還是愛人?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醒來後就準備開始第二天的旅程。
禮嫣和李小姐似乎很喜歡珂雪,每當到了一個景點下車遊覽時,
她們總是圍繞著珂雪。
有時小梁想擠進去湊熱鬧,但李小姐總能適時地讓他知難而退。
李小姐的角色像個保安人員,體型更像。
我通常在車子裡沉思或睡覺,下車時也是一個人亂晃。
偶爾接觸到珂雪的目光,也是笑了笑而已。
我只有一次和她們三人短暫共遊,那是在海邊的偶遇。
「西部的海像比薩,薄薄的。」李小姐說,「東部的海則像雙層漢堡,
感覺很厚實。禮嫣,妳說呢?」
「西部的海是輕音樂,東部的海是交響樂。」禮嫣笑著說。
「我覺得畫西部的海,要用水彩;東部的海最好以油畫呈現。」
珂雪說完後,看了看我。
『東海岸是岩岸,常可見奇岩怪石的鬼斧神工,卻極少淺灘。』我說,
『西海岸是沙岸,有明顯的海灘,潮間帶又寬又廣。』
我看著面前的海,接著說:『所以說東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走了走了。」李小姐不等我說完,兩手分別拉著禮嫣和珂雪走開,
「這小子有病,在美麗的風景前面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楞在當地,過了一會,才朝她們的背影喊:
『喂!我還沒說完耶!』
上了車後,珂雪主動坐在我身旁,說:「你話還沒說完呢。」
『什麼話?』
「東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西部的海岸很溫柔,每天送走愛人離開,又張開雙臂擁抱愛人回來。
所以西部的海,像常常離開卻眷戀愛情的人。』
「很傳神哦。」她笑了笑,「東部的海呢?」
『東部的海岸很驕傲,雙手交叉胸前,任憑海浪拍打,總是不為所動。
所以東部的海,像熱烈追求愛情且不屈不撓的人。』
「嗯。你的想像力很棒。」
『那妳呢?』我說。
「西部的海是親人,要用水彩來表達明亮、溫暖的感覺。而東部的海
是愛人,色彩不能稀釋,最好用油畫來表達濃烈與熱情。」
我聽到她又用了親人和愛人的比喻,不禁一楞。
「怎麼了?」她說,「說的不好嗎?」
『不。』我回過神,說:『比喻得太好了。』
「謝謝。」她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幾乎全車的人都在睡覺,珂雪、禮嫣也是。
我反而是睡不著。
試著閉上眼睛,但老覺得心裡有東西在翻滾,始終無法入眠。
乾脆又把小說稿子拿起來看,只看了幾頁,眼皮便覺得沉重。
不知道該慶幸我的小說可以讓人心情平靜?
還是該慚愧它會讓人看到睡著?
車子回到公司樓下,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的事。
彼此簡單道別以後,大家便做鳥獸散。小梁跑過來對禮嫣說:
「很晚了,女孩子獨自回家很危險。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了。」禮嫣搖搖頭,「我爸爸已經叫人來接我了。」
「喔。」小梁顯得很失望。
「別失望。」李小姐拍拍小梁的肩,「你送我回去吧。」
「這……」小梁欲言又止。
「我也是獨自回家的女孩呀。」李小姐說。
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禮嫣,李小姐拖著小梁一起走,
我和珂雪則往咖啡館的方向走。
走到咖啡館時,發現老闆站在門口。
『咦?』我看了看錶,『這時候你應該打烊了啊。』
「你管我。」老闆回了我一句後,接著說:「進來喝杯咖啡吧。」
珂雪轉頭問我:「好嗎?」
我只猶豫兩秒鐘,聽到老闆說:「不用付錢。」
我便朝珂雪點個頭,一起走進咖啡館。
我們還是坐在“已訂位”的那張桌子。
雖然是同一家咖啡館、同一個老闆、同一張桌子,
但窗外的景色已完全不同。
以往都是下午到剛入夜的時分在這裡喝咖啡,但現在卻是深夜。
少了窗外的明亮,少了她畫圖、我寫小說的樣子,
讓我覺得坐在椅子上的感覺有些陌生與不自然。
珂雪好像一直在想著某些事,然後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
『笑什麼?』我問。
她收起奇怪的微笑,改用正常的笑容,「你一定很喜歡她。」
『喜歡誰?』
「禮嫣呀。」
我突然覺得耳根發燙,有些困窘。
老闆端了咖啡過來,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後說:
「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
『你又知道了。』
「上次你跟她一起來喝咖啡時,我就知道了。」
「你跟禮嫣一起來過?」珂雪睜大了眼睛。
『這個……』我覺得頭皮又麻又癢,用手抓了幾下,『那是因為……』
「嗯?」珂雪問。
『說來話長。』我說。
珂雪笑了笑,看我非常尷尬,也不再追問。喝了一口咖啡後,便問:
「說說禮嫣吧。」
『要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喜歡她呀。」
『哪有。』我有些心虛。
「你別忘了,」珂雪笑了笑,「我看過你寫的小說。」
『真的要說嗎?』
「嗯。」她點點頭,「因為我想聽。」
『我第一次看到禮嫣,發現她很漂亮,沒多久,便覺得自己喜歡她。』
我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這樣會不會很膚淺?』
「膚淺?」珂雪問:「為什麼這樣說?」
『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只因為她長得漂亮便喜歡,這難道不
膚淺嗎?』
「如果喜歡美麗的東西就叫膚淺,那所有學藝術的人都很膚淺。」
『為什麼?』
「因為學藝術的人都在追求美呀。」她笑了笑,接著說:
「喜歡美麗的人、事、物是天性,不是膚淺。」
『是這樣嗎?』
「我們喜歡一幅畫的理由很單純,就是因為美。難道你是因為這幅畫
心地很好、個性善良、會孝順父母和報效國家才喜歡它嗎?」
她說完後,自己覺得好笑,便笑了起來。
「而且呀,喜歡美麗的畫的人,叫品味;而喜歡美麗外表的人,卻叫
膚淺。這樣講不公平吧。」
她還是笑著的,我也跟著笑了笑。
「有的畫雖然美,但就只是美而已,喜歡的感覺很簡單;但有的畫,
可以讓人有共鳴或是感受,那便是更深一層的喜歡了。」
『嗯。』我點點頭表示認同。
「如果禮嫣是一幅畫,你的感覺是什麼?」
『剛開始是單純的喜歡,後來我覺得可以聽到聲音。』
「然後呢?」
我仔細想了一下,『沒有然後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麼我呢?」
『妳?』
「嗯。如果我是一幅畫,你的感覺是什麼?」
雖然這個問題我已經有答案,但突然面對時,我卻無法直接了當回答。
而且這問題並不像吃飽了沒、天氣如何、現在幾點那麼單純。
「打烊了。」
老闆出現在我們桌旁,說了這一句。
『幹嘛突然說要打烊?』
「太晚回去不好。」老闆開始收拾桌上的杯盤。
『怎麼開始關心我了?』我問。
「我關心的人不是你。」老闆說。
珂雪笑了笑,收拾好東西,我陪她一起走出咖啡館。
我們慢慢走到她的車旁,我幫她把東西放好,她發動了車子。
『妳剛剛那個問題,我想……』
「沒關係。」她搖下車窗,「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訴我。」
然後她搖上車窗,揮了揮手,便開走了。
我還在猶豫該怎麼回答她時,她的車子已經被黑夜吞沒。
搭上最後一班捷運列車,我回到家。
客廳是一片黑暗,我猜大東大概不在,便直接回到房間。
洗個澡後,打開電腦,想把這兩天的進度寫進《亦恕與珂雪》裡。
只寫了幾分鐘,便呵欠連連。
關上電腦,直接撲到床上,沒多久便進入夢鄉。
早上醒來時,覺得精神很好,應該是昨晚睡了個飽覺。
出門上班時,還在地上撿到十塊錢,真是幸運。
一走進公司大門,看看牆上的鐘,剛好八點,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禮嫣也笑了笑,清清喉嚨,開始唱:
「親愛的海呀,你是不是有很多話要說?
為何你的傾訴,總是一波接一波?
不要認為你的洶湧,我無法感受;
我知道你激起的浪花朵朵,
是情人間的問候。
請看看我的心,已被你侵蝕與淘落。
但我是堅硬的岩石,只能選擇沉默。」
這首歌的旋律和歌詞我從未聽過,應該又是禮嫣自己作的歌。
「怎麼樣?」禮嫣問。
『很好聽,有一種澎湃的感覺。歌名叫?』
「我還沒命名呢。」
『這麼好聽的歌,怎麼可以沒有名字?』
「這樣呀……」她想了一下,「那麼,就叫海與岩吧。」
『海與岩?』我說,『嗯,不錯。』
「謝謝。」她笑了笑。
走到我辦公桌的路上,腦子裡還迴盪著這首歌。
禮嫣取名的方式跟我很像,我把小說叫:亦恕與珂雪;
她把歌名叫:海與岩。
看來我和她同樣都是不太會取名字的人。
不過,這首歌真的好聽。
今天老總召集大家開個會,他說景氣漸漸復甦,公司業務也開始成長。
要不了多久,便可以恢復正常上班,薪水也會恢復正常。
照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可是我聽到時的第一個反應卻是:
下班後還能跟珂雪喝杯咖啡嗎?
如果恢復正常下班,那麼下班時間是五點半,可是通常會拖到六點。
珂雪六點半要上班,六點十分左右就得離開咖啡館。
這樣豈不是我剛走到咖啡館時,珂雪正好要離開?
就像《鷹女》這部電影的情節:
男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女子白天是鷹,晚上是人。
兩人註定無法以人形相見,只能在短暫的日夜交替時分,匆匆一瞥。
『太悲傷了。』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你其實可以不必悲傷。」老總說。
『真的嗎?』
「你不要幹這個工作就可以了。」
我的思緒立刻回到會議現場,老總正瞪著我,我搔了搔頭,趕緊閉嘴。
如果公司的業務開始成長,那現在這種上班較為清閒的日子,
恐怕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
寫小說久了,好像忘了自己的工作,以為寫小說是生活的重心,
這實在不太應該。
話說回來,寫小說可以放棄,但要我放棄跟珂雪喝杯咖啡的機會,
那絕對是做不到的。
光是用想的,就覺得這是一件值得悲傷的事。
下班後,到咖啡館跟珂雪喝咖啡時,腦子裡還是在想這件事。
珂雪問我怎麼了?我跟她詳述老總開會時所說的話。
她說沒關係,還有禮拜六、禮拜天呀。
我想想也對,便不再自尋煩惱。
不過我又忘了要告訴珂雪:她是一幅會讓我心裡有所感受的畫。
而她也沒繼續問。
我想這樣也好,因為就像禮嫣所唱的:
我是堅硬的岩石,只能選擇沉默。
坐捷運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必對珂雪明說啊。
我只要把對珂雪的感覺寫入《亦恕與珂雪》中,不就得了?
這樣珂雪看完小說後就會明白了。
想通了這點,我不禁在捷運列車上哈哈大笑。
回到家以後,又出現一個好消息:大東的劇本終於寫完了。
大東很興奮,找來了鷹男和蛇女,並讓小西下廚請大家吃飯。
小西在廚房忙碌時,大東在客廳講解劇本的結局。
他愈講愈得意,還站在沙發上彈來彈去,有些得意忘形。
『你平時沉穩得很,但如果碰到興奮的事,卻顯得太激動。』我說。
「是啊。」鷹男說,「這算是個缺點。」
「嗯。」蛇女也點點頭。
「獅子,已經是萬獸之王,總不能,因為牠不會飛,就說牠不好吧。」
小西從廚房說出這段深奧的話,我們三人的嘴巴同時被凍住;
大東也差點從沙發上跌下來。
吃飯時,原本氣氛很熱烈,但蛇女突然掉下眼淚。
你看過蛇在流淚嗎?或是說,能想像嗎?
所以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幹嘛哭?」鷹男問。
蛇女狼狽地擦拭眼淚,說:「我現在好醜好醜,所以不要跟我說話。」
「妳曾經漂亮過嗎?」鷹男說。
蛇女的臉色立刻由白變青,簡直比川劇中的“變臉”還迅速。
鷹男挨了三記重擊後,大東才問蛇女:「怎麼了?」
「沒事。」蛇女回答,「只是突然覺得悲傷。」
『喔?』我很好奇。
「我只要看見別人很幸福,就會為自己感到悲傷。」
蛇女說完後,看了大東與小西一眼。
「我倒是看見別人很悲傷,就會覺得自己很幸福。」鷹男說。
「你還想挨揍嗎?」蛇女說。
鷹男識趣地閉上嘴。
吃過飯後,大東與鷹男、蛇女在客廳討論,小西也在。
他們主要討論接下來的蛇女和鷹男的劇本。
我聽了一會,便回房間寫我的小說。
寫著寫著,就想到悲傷這種東西。
悲傷真是一種神奇的情緒,總會無聲無息、無時無刻、莫名其妙而來。
幸好我還是睡得很安穩,沒被這種情緒影響。
但隔天一早進了辦公室,便感到悲傷,因為已經過了八點一分。
我垂頭喪氣地往裡走時,聽到禮嫣說:「別忘了今晚的尾牙宴哦。」
『尾牙?』我停下腳步,很疑惑。
「昨天周總在開會時說的呀,今晚要吃尾牙。」
『是嗎?』
「你開會時一定不專心。」她笑了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開會時一直在想著跟珂雪喝杯咖啡的問題,
所以根本不知道今晚有尾牙。
禮嫣跟我說了尾牙的時間地點,餐廳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飯店內,
時間則是晚上七點。
這次公司聯合其他三家有業務往來的公司共同舉辦尾牙宴,
算起來大概會有20桌。
關於尾牙,我最大的興奮是對於摸彩的期待。
去年抽中蠶絲被,蓋起來柔柔軟軟的,後來還用它來形容珂雪的笑容。
今年會抽中什麼呢?
正在幻想是否會抽中第一特獎時,老總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
他跟我討論新接到的案子該如何進行,這一討論便是一整天。
五點過後,我開始坐立難安,但老總還沒停止的跡象。
到了六點,我終於忍不住說:『可以了吧。』
「可以什麼?」
『可以結束討論了吧。再討論下去就天荒地老了。』
「是日月無光吧。」
『知道就好。』
「嗯?」老總拉長了尾音。
我不敢再說話,只是呆坐著,並像蛇女一樣,不安分地扭動著腰。
「好吧。」老總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繼續吧。」
我立刻衝出老總的辦公室,整間公司的人都走光了。
氣喘吁吁跑到咖啡館,推開門,門把上的鈴鐺“噹噹”響個不停。
『我……』我雙手撐在桌上,上氣不接下氣。
「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
『是嗎?』我坐了下來,『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
「沒關係,我在這裡等你。」
『嗯。』
「那你去吧。」
『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
珂雪也笑了起來。
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飯店,很近,走快一點只要十分鐘。
進了餐廳,現場鬧烘烘的,好像所有的人同時高聲說話。
正四處張望想找個位子坐下時,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過去。
「我幫你佔了個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邊椅子上的外套。
正準備坐下去,她又說:「我也幫禮嫣佔了一個。」
我看著她左手邊椅子上的皮包,領悟到今晚又得吃素。
禮嫣來了,一襲淺藍色的禮服,遠遠的在入口處發亮。
她緩緩走過來時,現場的音量分貝,大概減低了一半。
「今晚可以讓我穿更正式一點了吧。」
她指著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對我笑了笑。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突然覺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舊。
菜開始端上來了,我還沒看到小梁,心裡鬆了一口氣。
「嗨!」小梁出現在我背後,雙手搭著我雙肩,「想念我嗎?」
我右手一鬆,筷子掉了下來。
「我回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差點就趕不上了。」他坐了下來,
「禮嫣,妳今晚好漂亮喔。」
「謝謝。」禮嫣笑了笑。
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說說讚美的話吧。」
我實在無法自然地稱讚禮嫣,只好對李小姐說:『妳今晚好強壯喔。』
「你找死呀!」我的腦袋挨了一記李小姐的右鉤拳。
台上不時喊出中獎號碼,我拿出摸彩券比對,總是擦身而過。
禮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襬,拿起杯子說:
「謝謝各位同事這幾個月來的照顧,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
李小姐偷偷告訴我:「這段話是我教她說的。」
小梁站起身,高舉杯子,「禮嫣是我們公司的榮耀,我們敬她一杯。」
我在心裡嘀咕:如果禮嫣是榮耀,那你就是恥辱了。
雖然不情願隨小梁舉杯,但看在禮嫣的份上,我還是乾了這杯。
摸彩的獎項愈來愈大,但中獎名額卻愈來愈少,我看著手中的摸彩券,
正緊張萬分時,台上突然傳來:「有請曹禮嫣小姐。」
我正納悶時,只見禮嫣站起身說:「該我上場了。」
她緩步走上台,現場安靜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鋼琴前,現場又安靜了
三分之一;她掀開琴蓋,試彈了幾個音,最後的三分之一也安靜了。
然後響起一陣掌聲。
禮嫣彈了一首像流水般嘩啦啦的曲子。
我不知道她彈的是什麼曲子,但聽起來卻有嘩啦啦的感覺。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我竟然聯想到珂雪畫的那幅“嘩啦啦”的畫。
為什麼禮嫣彈的曲子會讓我一直聽到嘩啦啦呢?
我還沒得到答案,音樂便已結束。
現場響起熱烈的掌聲,還有一些人高聲叫著:安可。
禮嫣站起來,轉過身回個禮。
然後又坐下來,現場再度回復安靜。
她清了清喉嚨,調了調身旁的麥克風,開始邊彈邊唱:
「如何讓你聽見我,在你轉身之後。
我並非不開口,只是還不到時候。
每天一分鐘,我只為你而活;
最後一分鐘,你卻不能為我停留。
魔鬼啊,我願用最後的生命,換他片刻的回頭。」
禮嫣第一次唱歌給我聽時,就是唱這首,當時我整個人楞住。
現在也是。
後來她因為約定的關係,前後唱過約20首歌,但這首歌卻不再唱。
我記得第一次聽到時,覺得這首歌的旋律很優美,雖然帶點悲傷,
但那種悲傷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櫻桃,並不會影響冰淇淋的味道。
可是我現在卻聽見一種悲傷的聲音。
這種聲音不是來自旋律、也不是來自歌聲,而是來自演唱者。
也就是說,禮嫣唱歌的神情讓我聽到悲傷的聲音。
就像是會讓我聽到聲音的畫一樣。
禮嫣唱完了,全場響起更熱烈的掌聲,但我忘了拍手。
我怎能為悲傷的聲音拍手呢?
即使全場在禮嫣的手指離開琴鍵、歌聲停止時,響起如雷的掌聲,
我仍然可以聽到悲傷的聲音。
它根本不能被掌聲抵銷,也無法被掩蓋。
禮嫣回到座位,我發覺她臉上沒有淚痕,神色自若。
但我耳際還殘留一些悲傷的聲音。
我覺得我無法再看著她,起碼現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類似的心情。
於是我們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兩塊磁鐵,一接近便同時彈開。
尾牙宴結束了,我沒抽中任何獎項,算是一種小小的悲傷。
走出飯店時,遠遠看見禮嫣的藍色身影,我遲疑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一起走走吧。」禮嫣說。
『嗯。』我點點頭。
然後我四處張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現。
「你放心。」她說,「玉姍又拉著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個好人。』我笑了笑。
我們並肩走了幾步,禮嫣說:「想聽我的故事嗎?」
『好啊。』
「我是家中的獨生女,從小父親就寵我,長這麼大,沒罵過我半句。」
我沒接話,只是簡短嗯了一聲,算是表達聆聽者最基本的禮貌。
「我像是溫室中的花朵,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雨和風。」
『其實不知道比較好。』
我笑了笑,禮嫣也微微一笑。
「我學的是音樂,雖然學得不好,卻依然熱愛。」
『您太客氣了。』
「後來我發覺,我的音樂少了一種……」她似乎在想適合的形容詞,
「一種像是生命力的東西。」
『嗯?』
「就像關在籠子裡的鳥,即使歌聲依然悅耳,但總覺得少了點聲音。」
『什麼聲音?』
「用力拍動翅膀的聲音。」她說,「或者說,飛過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隻籠子裡的鳥,但我想飛出籠子,用力拍動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試著自己一個人生活。」
『妳父親會反對吧?』
「嗯。」她笑了笑,「不過他最後還是屈服在我的堅持之下。」
『妳父親畢竟還是疼妳。』
「可是他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喔。』
「我剛開始是到百貨公司當播音員。」她清了清喉嚨,然後說:
「來賓曹禮嫣小姐,請到一樓服務台,有朋友找您。」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貨公司時,搞不好聽過她的聲音。
「後來到周叔叔這裡上班。」
『周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總,下班後
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台唱歌,也是周叔叔幫的忙。」
『原來如此。』我又笑了笑。
「我的故事講完了。」她停下腳步。
『妳的故事好像小說。』我也停下腳步。
「是嗎?」
『嗯。』
我們駐足良久,彼此都沒有移動的意思。
「自從在外生活以後,雖然日子過得比較苦,但收穫和體驗都很多。」
她嘆口氣,「我其實是很捨不得的。」
『捨不得什麼?』
「今天是一年之約到期的日子。」
我喉嚨突然哽住,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這幾個月來的照顧。」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連客套話也沒出口。
「今晚我唱的歌,好聽嗎?」
我點個頭。
「我特地唱給你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後說:
「那你可以再說一個故事給我聽嗎?」
我用力咳了幾聲,終於可以說聲:『好。』
「謝謝。」她說。
『從前有個學科學的男孩,很喜歡公司裡的一個女孩,每天都會期待
多看她一眼。但一開始,女孩不喜歡他,沒多久女孩發現是她誤會
男孩,便不再討厭他。男孩為了討女孩歡心,會說故事給女孩聽,
也會做些傻事。後來女孩要離開公司了,男孩的心裡很悲傷。』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故事結束了。』
「你以前都可以讓我然後的。」
『以前說的,是虛構的故事;現在說的,是真實的故事。虛構的故事
可以一直然後下去;但真實的故事,沒有然後。』
「男孩還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禮嫣說。
『妳覺得可能嗎?』我反問她。
她沒回答。但其實沒回答就是一種回答。
『妳知道為什麼男孩跟女孩無法在一起嗎?』我又問。
「為什麼?」
『因為男孩和女孩都在現實中生活,並不是存活在小說裡。』
「這個結局不好。」
『不是故事的結局不夠好,而是我們對故事的要求太多。』
禮嫣聽完後沉默了很久,我也跟著沉默。
「我想再玩一次第一個字的遊戲。」禮嫣打破了沉默。
『好。』我點點頭。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不會再回來了。」
『不。』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有。』
「我喜歡的人是誰?」
『我。』
「接我的車子來了。」
『嗯。』
「再見。」
禮嫣說完後,打開車門,回過頭,終於掉下眼淚。
黑色的轎車迅速消失在黑夜裡。
我沒聽見車聲,只聽見悲傷的聲音。
我試著開口說話,但總是說不出話來。
即使由喉間發出的嗯嗯啊啊聲,我聽起來,也很悲傷。
悲傷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縈繞,趕也趕不走。
雖然想摀住耳朵,但又想到這是禮嫣最後的聲音,手舉到一半便放棄。
不知道站了多久,終於咬著牙,用力摀住耳朵。
過了一陣子,手緩緩放開,悲傷的聲音已經變小,漸漸聽不到了。
看了看四周,才發覺我和禮嫣一直站在那家咖啡館的對面!
突然想起珂雪還在咖啡館內等我,我立刻衝過馬路。
用力推開咖啡館的門,卻沒看見珂雪。
只見老闆冷冷地看著我。
「她走了。」老闆說。
『啊?』
我終於可以正常發音。
「她留了個東西給你。」
老闆說完後,便遞給我一張畫。
畫裡只有一個女孩子,臉上沒有表情。
而她的右手,正拿著筆,在臉頰上畫了幾滴眼淚。
我完全沒聽見任何聲音,只覺得胸口有股力道在拉扯,很痛。
試著調勻呼吸,但氧氣始終不夠。
凝視這張畫愈久,女孩臉上的淚水便愈多,
我彷彿快要被這些淚水所淹沒。
我知道這張畫的名字了。
它一定就叫做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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