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jht (痞子蔡) 看板: jht
標題: 【檞寄生】〈10.9〉
時間: Thu Sep 6 21:59:47 2001
明菁曾告訴我,北歐神話中,和平之神伯德,
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製成的箭射死。
明菁說我很像檞寄生的時候,她的右手還緊抓著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兩天後,我收到明菁寄來的東西,是她那篇三萬字的小說,《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寫,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說。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過兒。」明菁在小說結尾,是這麼寫的。
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畢竟已經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會在乎再多挨一個巴掌的。
清境農場那條蜿蜒向上的山路階梯,明菁說它很像思念的形狀。
可是明菁啊,我已經回不去那條階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動了。
因為我思念的方向,並非朝著天上,而是朝著荃。
連續好幾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
就會像按掉電源開關一樣,腦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顏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認識的第一天,她說過的話:
「你會變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來像是黑色,但本質卻還是紫色。」
「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壓抑。因為你已經崩潰了。」
現在的我,終於不再需要壓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後第幾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頂樓陽台上說過的話:
「當寄主植物枯萎時,檞寄生也會跟著枯萎。」
「檞寄生的果實能散發香味,吸引鳥類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種子,
便黏在鳥喙上。隨著鳥的遷徙,當鳥在別的樹上把這些種子擦落時,
檞寄生就會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運的鳥啊,請盡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離開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將乾枯,所以你不必客氣。
可是,你究竟要將我帶到哪兒去呢?
命運的鳥兒拍動翅膀,由南向北飛。
我閉上眼睛,只聽到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
突然間,一陣波動,我離開了鳥喙。
低頭一看,台北到了。
荃總覺得,我會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經不再是寄生在樹木上的檞寄生,
乾枯的我,無法為妳帶來愛情。
明菁枯萎的樣子,已經讓我崩潰;
我無法再承受枯萎的妳。
如果愛情真的像是沿著河流撿石頭,現在的我,腰已折,
失去彎腰撿石頭的能力了。
柏森曾說過我不是自私的人,但愛情卻是需要絕對自私的東西。
我想,在台北這座擁擠而疏離的城市,我應該可以學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隨便租了一個房間,算是安頓。
除了衣服和書之外,我沒多少東西。
這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屜裡,不再掛在檯燈上。
因為對我而言,它已經不是帶來幸運與愛情的金黃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紅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錢的東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總是隨手往機車上一放。
在台北時,這種習慣讓我丟掉了兩頂安全帽。
不愧是台灣最大的城市啊,人們懂得珍惜別人的東西。
我其實是高興的,因為我會離自私愈來愈近。
我在台北沒有朋友,也無處可去,常常半夜一個人騎機車出去亂晃。
偶爾沒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時,就得賠錢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堯兄曾騎機車三貼經過台南火車站,被警察攔下來。
那個警察說我們實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職責所在,得處罰我們。
於是我們三人在火車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這種情況大概很難發生吧。
我又開始寄履歷表,台北適合的工作比較多,應該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過我還是找了快一個月,還沒找到工作。
「為什麼你會辭掉上個工作?」我常在應徵時,碰到這種問題。
『因為我被解雇了啊。』我總是這麼回答。
荃聽到應該會很高興吧,因為我講話不再壓抑,回答既直接又明瞭。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話,一定又會擔心我。
大約在應徵完第九個工作後,出了那家公司大門,天空下起大雨。
躲著躲著,就躲進一家新開的餐館。
隨便點個餐,竟又吃到一個不知是魚還是雞的肉塊。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個人一起吃飯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東西,
眼淚就這樣一顆顆地掉下來,掉進碗裡。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於是我換左手拿筷子,卻又想起明菁餵我吃飯的情景。
原來我雖然可以逃離台南,卻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記憶。
「先生,這道菜真的很難吃嗎?」年輕的餐館女老闆,走過來問我:
「不然,你為什麼哭呢?」
『姑姑,因為我被這道菜感動了。』
「啊?什麼?」女老闆睜大了眼睛。
我匆忙結了帳,離開這家餐館,離去前,還依依不捨地看了餐館一眼。
「先生,以後可以常來呀,別這麼捨不得。」女老闆笑著說。
傻瓜,我為什麼要依依不捨呢?那是因為我以後一定不會再來了啊。
找工作期間,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時,我會有自責虧欠愧疚罪惡悲哀等等的感覺。
想起荃時,我會心痛。
這種心痛的感覺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樣,荃的心痛是具體的。
幸好我房間的窗戶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將視線,朝向南方。
應徵第十三個工作時,我碰到以前教我們打橄欖球的學長。
「啊?學弟,你什麼時候來台北的?」
『來了一個多月了。』
「還打橄欖球嗎?」
『新生盃後,就沒打了。』
「真可惜。」學長突然大笑:「你這小子賊溜溜地,很難被拓克路。」
『學長……我今天是來應徵的。』
「還應什麼徵!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學長……』我有點激動,說不出話來。
「學弟,」學長拍拍我肩膀:「我帶你參觀一下公司吧。」
經過學長的辦公桌時,學長從桌子底下拿出一顆橄欖球。
「學弟,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弧形的橄欖球跟人生一樣?」
『嗯。』我點點頭。
學長將橄欖球拿在手上,然後鬆手,觀察橄欖球的跳動方向。
重複了幾次,每次橄欖球的跳動方向都不一樣。
「橄欖球的跳動方向並不規則,人生不也如此?」
學長搭著我的肩:
「當我們接到橄欖球時,要用力抱緊,向前衝刺。人生也是這樣。」
『學長……』
「所以要好好練球。」學長笑了笑:「學弟,加油吧。」
【檞寄生】〈10.9〉 By j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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