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jht (痞子蔡) 看板: jht
標題: 【檞寄生】〈3.2〉
時間: Wed Jul 25 22:17:38 2001
其實我也沒有太與眾不同,起碼唸初二之前,我覺得大家都一樣。
直到有一天國文老師把我叫到跟前,告訴我:
「蔡同學,請你解釋一下這段話的意思。」
那是我寫的一篇作文,裡頭有一段:
「我跟朋友約好坐八點的火車去看電影,可是時間快到了,他還沒來。
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在廁所內有某個人的廁所外面般地焦急。」
我跟老師解釋說,我很焦急,就像拉肚子想上廁所,但廁所內有人。
「你會不會覺得用這些字形容“焦急”,太長了些?」老師微笑地說。
我低頭想了一下,改成:
「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於有人的廁所外面般地焦急。」
老師好像呼出一口氣,試著讓自己心情平靜。然後再問:
「你會不會覺得用另一種方式形容“焦急”,會比較好?」
我想想也對。突然想起老師曾教過詩經上的句子: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於是我又改成:「我拉肚子,想上廁所;廁所有人,於是焦急。」
“啪”的一聲,老師拍了桌子,提高音量問:
「你還是不知道哪裡出錯了嗎?」
『是……是不是忘了押韻呢?』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老師倏地站起身,大聲責罵:
「笨蛋!形容焦急該用“熱鍋上的螞蟻”啊!我沒教過嗎?」
『熱鍋上的螞蟻只是焦急而已……』我因為害怕,不禁小聲地說:
『可是…可是我這樣的形容還有心情很幹的意思。』
「竟然還講髒話!去跟國語推行員交五塊錢罰款!」
老師將被他弄歪的桌子扶正,手指外面:
「然後到走廊去罰站!」
從那天開始,國文老師總會特別留意我的作文。
所以我的作文簿上,一直都有密密麻麻的紅色毛筆字。
有時紅色的字在作文簿上暈開,一灘一灘的,很像吐血。
「光陰像肉包子打狗似地有去無回。」
「外表美麗而內心醜陋的人,仍然是醜陋的。就像即使在廁所外面
插滿芳香花朵,廁所還是臭的。」
「慈烏有反哺之恩,羔羊有跪乳之義,動物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所以我們要記得孝順父母,就像上廁所要記得帶衛生紙。」
像這些句子,都被改掉。
有次老師甚至氣得將作文簿直接從講台上甩到我面前。
我永遠記得作文簿在空中飛行的弧度,像一架正在失速墜落的飛機。
作文簿掉落在地面時,攤開的紙上面有著鮮紅字跡:
「蔡同學,如果你再故意寫跟別人不一樣的句子,你一定會完蛋。」
這些鮮紅的字,像詛咒一般,封印住我的心靈。
從那時開始,我心靈的某部分,像冬眠一樣地沈睡著。
我不知道是哪部分,我只知道那部分應該和別人不同。
我真的不明白,“肉包子打狗”叫有去無回,光陰也是啊,
為什麼這樣形容不行?
而形容每個人出生的樣子叫“呱呱墜地”,可是我們是人又不是鴨子,
怎麼會“呱呱”呢?
但是我不敢問,只好說服自己這些東西是“太陽從東邊出來”的真理。
久而久之,我開始害怕自己跟別人不同的思考模式。
只可惜這些事在老師圈子裡傳開,於是很多老師上課時都會特別關照我。
常常有事沒事便在課堂上叫我站起來回答一些阿里不達的問題。
我好像是一隻動物園裡的六腳猴子,總是吸引遊客們的好奇眼光。
我只好開始學會沈默地傻笑,或是搔搔頭表示無辜。
甚至連體育老師也會說:
「來,蔡同學。幫我們示範一下什麼叫空中挺腰然後拉竿上籃。」
你娘咧,我又不是喬丹,挺個屁腰,拉個鳥竿!
對不起,明菁。我又講髒話了,我是俗辣,下次不會再犯了。
因為被莫名其妙地當作怪異的人,所以我也是無可奈何地生活著。
即使想盡辦法讓自己跟別人一樣,大家還是覺得我很奇怪。
我只希望安靜地在課堂上聽講,老師們的捉弄卻一直沒停止。
這種情況可以算是「生欲靜而師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嗎?
如果我又把這種形容寫在作文簿上,恐怕還會再看一次飛機墜落。
幸好我高中唸的是所謂的明星高中,老師們關心的只是升學率的高低。
我的成績始終保持在中上,不算好也不算壞,因此不會被特別注意。
其實如果這時候被特別注意的話,好像也不是壞事。
記得聯考前夕,班上一位很有希望考上台大醫科的同學患了重感冒,
於是忍不住在課堂上咳嗽出聲。
老師馬上離開講桌,輕撫著那位同學的背,悲傷的眼裡滿是哀悽。
還說出你就像是我的孩子,你感冒比我自己感冒還令我痛苦之類的話。
我敢打賭,如果咳嗽的是我,一定會以妨礙上課安寧為由,
被趕到走廊去罰站。
高中的課業又多又重,我無暇去關心總統是誰市長是誰之類的問題。
反正高中生又沒投票權,選舉時也不會有人拿錢來孝敬我。
連那時流行的日本偶像明星中森明菜和松田聖子,我都會搞混。
偶爾會關心中華隊在國際比賽的成績,輸了的話當然會難過,
但這種難過跟考試考不好的難過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
感謝老天,我終於會跟大家一樣用“小巫見大巫”這類普通的形容詞。
而不是再用“小鳥見老鷹”、“爛鳥比雞腿”之類的白爛詞。
高三時,班上的導師在放學前夕,都會握緊拳頭激動地問我們:
「告訴我,你們生存的目的是什麼?」
「聯考!」全體同學齊聲大喊。
「告訴我,你們奮鬥的目標是什麼?」
「聯考!」全體同學口徑一致。
雖然多年後社會上才教導我生存的目的是賺錢,奮鬥的目標是女人。
但那時我和所有人的心跳頻率相同,總是讓我覺得放心與安全。
我像是冬眠的熊,而考上大學就像是春天,喚醒了我。
【檞寄生】〈3.2〉 By j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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