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jht (痞子蔡) 看板: jht
標題: 【檞寄生】〈1〉
時間: Tue Jul 24 21:37:42 2001
※ 檞寄生 ※
written by jht.
『台北火車站。』
左腳剛跨入計程車開了四分之一的門,
右腳還沒來得及甩掉沾上鞋底的濕泥,我便丟下這一句。
「回娘家嗎?」
司機隨口問了一句,然後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起來。
雖然是大年初二,但我卻是單身一人,只有簡單的背包。
還有,我是男的。
即使雨下得很大,仍然只能改變我的髮型,而不是性別。
我不是高橋留美子筆下的亂馬,所以不會因為淋到冷水而變成女生。
「今天真冷。」
『嗯。』
「淋濕了吧?車後有面紙,請用。」
『謝謝。』
「趕著坐火車?」
『嗯。』
「回家嗎?」
『不。找朋友。』
「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
『嗯。』
下了雨的台北,陌生得令人害怕。
看來我雖然在這個城市工作了半年,卻從來沒有認真生活過。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無法融入這城市的血液。
台北的脈動也許左右著我的喜怒哀樂,卻始終得不到我的靈魂。
我像是吳宮中的西施,身體陪伴著夫差,但心裡還是想著范蠡。
隔著車窗,行人像一尾尾游過的魚,只有動作,沒有聲音。
好安靜啊,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困在黑洞裡。
我知道黑洞能困住所有的物質和能量,甚至是光。
但聲音能從黑洞裡逃脫嗎?高中時有同學問過物理老師這個問題。
「聲音?你聽過有人在黑洞中叫救命的嗎?」
老師說完後陶醉於自己的幽默感中,放聲大笑。
也許我現在的腦袋就像黑洞,困住了很多聲音,這些聲音到處流竄。
包括我的,荃的,還有明菁的。
「165元,新年快樂。」
『喔?…謝謝。新年快樂。』
回過神,付了車錢。
抓起背包,關上車門,像神風特攻隊衝向航空母艦般,我衝進車站。
排隊買票的人群,把時空帶到1949年的上海碼頭,我在電影上看過。
那是國民黨要撤退到台灣時的景象。
我不想浪費時間,到自動售票機買了張月台票,擠進月台。
我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有方向。
往南。
【一】
當這些字都成灰燼,我便在你胸口了
月台上的人當然比車站大廳的人少,不過因為空間小,所以更顯擁擠。
車站大廳的人通常焦急,月台上的人則只是等待。
而我呢?
我是焦急地等待。
愛因斯坦說的沒錯,時間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等待的時間總像是失眠的黑夜一樣,無助而漫長。
而該死的火車竟跟台北市的公車一樣,你愈急著等待,車子愈晚來。
「下雨時,不要只注意我臉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變的笑容。」
突然想到荃曾經講過的話,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那天下著大雨,她沒帶雨具跑來找我,濕淋淋地說了這句話。
『幫個忙,我會擔心妳的。』
「沒。我只是忘了帶傘,不是故意的。」
『妳吃飯時會忘了拿筷子嗎?』
「那不一樣的。」荃想了一下,撥了一下濕透的頭髮:
「筷子是為了吃飯而存在,但雨傘卻不是為了見你一面而存在。」
荃是這樣的,她總是令我擔心,我卻無法說服她不令我擔心。
相對於明菁,荃顯得天真,但是她們都是善良的人。
善良則是相對於我而言。
「為什麼你總是走在我左手邊呢?」
『左邊靠近馬路,比較危險。』
明菁停下腳步,把我拉近她,笑著說:
「你知道嗎?你真的是個善良的人。」
『會嗎?還好吧。』
「雖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們更善良。」
我一直很想告訴明菁,被一個善良的人稱讚善良是件尷尬的事。
就像顏回被孔子稱讚博學般地尷尬。
我慢慢將腦袋裡的聲音釋放出來,這樣我才能思考。
這並不容易,所有的聲音不僅零散而雜亂,而且好像被打碎後再融合。
我得試著在爆炸後的現場,拼湊出每具完整的屍體。
然後我開始意識到我是否正在做一件瘋狂的事。
是瘋狂吧,我想。
從今天早上打開香菸盒想拿菸出來抽時就開始了。
搞不好從突然想抽菸這件事開始,就已經算是瘋狂。
因為我戒菸半年了。
有一次柏森問我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麼?
我想了半天,只能想出鑰匙忘了帶所以從10樓陽台翻進窗戶開門的事。
「這叫找死,不是瘋狂。」
『熬了兩天夜準備期末考,考完後馬上去捐血。算嗎?』
「仍然是找死。」
『騎腳踏車時放開雙手,然後做出自由式和蛙式的游泳動作呢?』
「那還是叫找死!」
後來我常用同樣的問題問身旁的同事或朋友,他們的答案就精彩多了。
當然也有一面跑馬拉松一面抽菸這種找死的答案。
有人甚至告訴我,總統大選時投票給陳水扁是最瘋狂的事。
他是公司裡一位快退休的工程師,20年忠貞的國民黨員。
他的思想偏右,立場偏右,據說連穿四角內褲時也是把命根子擺右邊。
『那為什麼你要投給陳水扁呢?』
「如果當你年老時,發現自己從沒做過瘋狂的事,你不會覺得遺憾嗎?」
我也許還不算老,但我已經開始覺得遺憾了。
記得有次柏森在耍白爛,他說:
「你沒有過去,因為你的過去根本不曾發生;
你也沒有未來,因為你的未來已經過去了。
你不可能變老,因為你從未年輕過;
你也不可能年輕,因為你已經老了。」
他說得沒錯,在某種意義上,我的確就是這麼活著。
「你不會死亡,因為你沒有生活過。」
那麼我究竟是什麼?柏森並沒有回答我。
像一株檞寄生吧,明菁曾經這麼形容我。
終於有火車進站了,是班橘色的莒光號。
我往車尾走去,那是乘客較少的地方。
而且如果火車在平交道發生車禍,車頭前幾節車廂通常會有事。
因為沒看到火車經過,才會闖平交道,於是很容易跟火車頭親密接觸。
更不用說拋錨在鐵軌上的車輛被火車迎頭撞上的事故了。
只可惜,乘客太多了,任何一節車廂都是。
我不忍心跟一群抱著小孩又大包小包的婦女搶著上車。
嘆了口氣,揹上背包,退開三步,安靜等待。
火車汽笛聲響起,我成了最後一節車廂最後上車的乘客。
我站在車門最下面的階梯,雙手抓住車門內的鐵桿,很像滑雪姿勢。
砰的一聲巨響,火車起動了。
我回過頭看一下月台,還有一些上不了車的人和送行的人。
這很容易區別,送行的人會揮舞著右手告別;
上不了車的人動作比較簡單,只是豎起右手中指。
唸小學時每次坐車出去玩,老師都會叮嚀:「不要將頭手伸出窗外。」
我還記得有個頑皮的同學就問:「為什麼呢?」
老師說:「這樣路旁的電線桿會斷掉好幾根啊!」
說完後自己大笑好幾聲,好像動物園中突然發情的台灣彌猴。
很奇怪,我通常碰到幽默感不怎麼高明的老師。
我那時就開始擔心長大後的個性,會不會因為被這種老師教導而扭曲。
火車開始左右搖晃,於是我跟著前後擺動。
如果頭和手都不能伸出窗外,那麼腳呢?
我突然有股衝動,於是將左腳舉起,伸出車外,然後放開左手。
很像在表演滑水特技吧。
柏森,可惜你不能看到。這樣可以算瘋狂嗎?
再把右手放開如何?柏森一定又會說那叫找死。
所謂的瘋狂,是不是就是比衝動多一點,比找死少一點呢?
收回左腳,改換右腳。交換了幾次,開始覺得無聊。
而且一個五六歲拉著媽媽衣角的小男孩,一直疑惑地看著我。
我可不想做他的壞榜樣。
荃常說我有時看起來壞壞的,她會有點怕。
明菁也說我不夠沈穩,要試著看起來莊重一點。
她們都希望不要因為我的外在形象,而讓別人對我產生誤解。
我總覺得背負著某些東西在過日子,那些東西很沈很重。
最沈的,大概是一種叫做期望的東西。通常是別人給的。
然後是道德。
不過在學校時,道德很重,出社會後,道德就變輕了。
它們總是壓著我的肩,控制我的心,堵住我的口。
於是我把背包從肩上卸下,用雙腳夾在地上。
因為我不希望這時身上再有任何負擔。
我從外套左邊的口袋掏出菸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菸。
站在禁菸標誌下方的婦人帶點驚慌的眼神看著我。
我朝她搖了搖頭。
把這根菸湊近眼前,讀著上面的字:
「當這些字都成灰燼,我便在你胸口了。」
【檞寄生】〈1〉 By j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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